李知鹤六岁的时候，赵秀兰的腿摔断了。

李开琼说是李正初把赵秀兰推下了台阶，那台阶只有一级，但有赵秀兰的小腿那么高。赵秀兰摔下去，一条腿就断了。

李正初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遍咬着手指头看着倒在地上呻吟的赵秀兰。是孙石英匆匆跑出来，意识到儿子把婆婆推下了台阶。慌乱的她根本想不起来应该叫人把赵秀兰送镇上医院，而是选择了先揍李正初。

她一边用力打着李正初，似乎想借此来表达她有好好在管教儿子。而李正初一脸茫然的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引来了邻居和正在田里干活的李胜辉。李胜辉这时候表现的就比孙石英冷静多了。

他先让孙石英把李正初带回屋里，不要出来，又说：是妈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和正初没关系。

赵秀兰就在七十五岁这年摔断了一条腿，被她最爱的孙子推的。

因为李胜辉命令家里人都不许提起这件事，赵秀兰也出自对孙子的爱而对此守口如瓶，李正初后来也一直以为他的奶奶是自己掉下台阶，才把腿摔断的。

赵秀兰摔断腿后，负责给她送饭，就成了李知鹤一家新增的任务。

孙石英把给奶奶送饭的任务交给了李开琼和李知鹤两姐妹。

一开始，两姐妹还会轮流去老屋给奶奶送饭，偶尔还会一起去送饭。每次两姐妹端着饭穿过大半个村去给赵秀兰送饭，村里的人就会夸她们孝顺。

她们不说李开琼和李知鹤孝顺，人们不会记住两个女孩的名字，他们只会说：李胜辉的两个女儿真孝顺。

除了这些，李知鹤和李开琼一起时，还经常听到大人们问一些无聊至极的问题，例如“你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你们两个谁高？姐姐还是妹妹？”“今天来送饭的是姐姐吧？还是妹妹？”

还有一些无聊至极的话，例如“你们俩姐妹长得真像，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

李知鹤不觉得她和李开琼长得像，李开琼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比她更烦别人说她们长得像。

但她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真的很重要一样。

李开琼比她更早意识到村中流言蜚语的卑劣和无谓，并积极采取行动对这种事情发出反抗。

“以后送饭，你中午去送，我晚上去送。”

某天晚上，李开琼这样对李知鹤说。

“那喂猪呢？”李知鹤小心翼翼地问，以为她终于可以不用一个人去喂猪了。

“喂猪一天就喂一次，你要是觉得不想去的话跟妈说，跟我说有什么用。”

她大着胆子跑去找孙石英，小声说：“妈，姐姐老是不去喂猪，我也不去了。”

孙石英没说话，刚好路过听了的李胜辉却走过来，二话不说给了她一嘴巴子。

李知鹤被打的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她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爸爸。

鼻血沿着嘴唇和下巴流了下来，滴在了浅蓝色裙子上。

“你再说一遍。”李胜辉指着她的鼻子说。

孙石英愣了几秒，她也懵了，接着一把抱住李知鹤一边哭一边朝李胜辉大吼：“你干什么啊！你想干什么啊！你打她干什么啊！你要打顺便把我一起打死算了！”

孙石英说的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可言。

但紧紧环住她的胳膊，热乎乎的体温，却让李知鹤感受到了自回到这个家以来的真正悲伤。

年幼懵懂，不知道为何父母独独对她冷落和偏心。

直到知道自己是被母亲爱着的，始知孤独为何滋味。

李知鹤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染上了小偷小摸的恶习。

不过她从来不在别人家小偷小摸，只敢在家里偷李胜辉的钱。而且她每次只偷一元钱的硬币。

李胜辉总会在裤子兜里和床头柜的抽屉里放钱，尤其是裤子兜里。只要李知鹤听到李胜辉走路的时候，裤腰上的钥匙串和裤兜里的硬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就知道自己今天的零食有着落了。

孙石英从来不给李知鹤零花钱，因为她想不到小学一年级的小孩哪里有能用到钱的地方。

李知鹤读的小学就叫李村小学，李村小学边上是李氏宗祠。李氏宗祠可以说是李村里最有品味的建筑，只是年久失修，里面破破烂烂的，舞台积累的灰尘指甲盖那么厚。平时这里就成了李村小学的游乐场。

李氏祠堂门口有个小广场，小广场边上的李小明家里瞅准了李村小学这群小朋友身上的商机，就在李小明房间里开了一个窗户，摆了些小孩喜欢吃的零食。其中的火鸡牌方便面、“马桶糖”和五颜六色的水果棒冰，深受广大小朋友的喜欢。每逢课间放学，李小明家的生意就特别火爆。

李小明对此十分自豪。

李小明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但这不妨碍他放学后在教室发号施令：“谁替我擦黑板，我就请他免费吃棒冰！”

傅一衡总是第一个举手的人，但他个头小，跑不过班里的胖虎同学，还没冲到李小明同学面前，就被胖虎一膀子抡到了旁边。

胖虎说，走开点，豆芽菜。

傅一衡因为太过瘦小，加上总是穿着补丁的衣服，在班里男生中收获了无数外号，除了豆芽菜，还有鼻涕虫、小姑娘、赔钱货这些外号。

但胖虎同学不敢当着老师的面喊傅一衡“小姑娘”“赔钱货”这些绰号，因为他之前就当着老师的面喊过傅一衡“赔钱货”一次，老师不仅揍了他，还问他这个词是哪学来的。

胖虎同学说，是从傅以衡他妈那里听来的。

“傅一衡他妈妈也这么喊他，凭什么我不能喊！”胖虎同学理直气壮的说。

于是老师就把胖虎同学的妈妈叫到了学校，一起来的还有傅以衡的外婆。

胖虎同学的妈妈本想先发制人，抢在傅一衡外婆之前说都是她那个便宜女儿的错，教坏了他的宝贝儿子。

但傅一衡的外婆更狠，在胖虎同学的妈妈还没开口前，说：“我老命一条，半只脚已经在棺材里，什么也不怕。你们敢欺负我外孙，我就放火把你全家都烧死。”

胖虎的妈妈被这个老寡妇的眼神和说的话镇住了。

老寡妇的眼神告诉她，她什么都做的出来。

胖虎妈妈觉得在老师和小朋友面前丢了脸，气的脸色通红，转头冲胖虎同学大吼：“你乖点会死啊！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跟我回家！”

从那以后，胖虎同学就不敢当着老师的面喊傅一衡赔钱货了。

李知鹤看到傅一衡被胖虎同学一推就轻飘飘倒在了地上，果然和豆芽菜一样。

她得意的笑起来，走到傅一衡面前，说：活该，跟屁虫。

傅一衡不理她，抹了一把鼻涕，自己站了起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背起他那个破破烂烂的书包就走。

李知鹤从后面揪住傅以衡的书包袋子，轻而易举就让傅一衡寸步难行。

“站住。”

“干嘛。”

傅一衡偏头，李知鹤在夕阳下看到了傅以衡又黑又长的睫毛，他的黑眼睛在晚霞中像玻璃球似的，流光溢彩。

“以后帮我擦黑板，我就请你吃棒冰。”李知鹤像一个皇帝一样，说。

“你没钱。”傅一衡说。

傅一衡说对了，李知鹤是没钱。

但她想起了李胜辉走路时裤兜里硬币碰撞的声音，她眨了眨眼睛，说：“我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