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一衡拎着酱油走在马路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前方亮着灯的平房就是他的家了，筒子楼的环境非常糟糕，楼道与楼道之间一年四季都晾着衣服和被子，地面也坑坑洼洼的，随处可见孩子们吃完后随意扔掉的零食包装袋。

他来到二楼，拉开铁门，再推开一道木门。客厅里，一个两岁的女娃坐在地上哭恼，电视上放着还珠格格，傅柔香正在厨房炒菜，客厅里油烟味很重。傅一衡走过去，把客厅的窗户拉开了。然后把打来的酱油放在灶台上，然后自觉地去洗菜，剥蒜。

今天是除夕，傅柔香难得做一回菜，平常这个时候她都在棋牌室。傅柔香给锅里的鱼浇上水，用围裙擦了擦手，冲傅一衡扬了扬下巴：“去叫你爸回来吃饭，大过年的，就知道赌！”

傅一衡有点难堪，也有点愤怒，那个男人不是他的爸爸，他也不想喊爸爸。但傅柔香从来不会听他的感受，也不在意他在想什么。说完就去客厅哄哭闹的女儿了。

女人戴着围裙把幼女抱在怀里的模样很温柔，是傅一衡想象中的母亲的样子。傅一衡远远看了她一会，默默放下柴火，出门去喊他的继父。

他不喜欢颜海宏，颜海宏是个赌鬼，还爱喝酒，醉了就变得很暴躁，胡言乱语，有时候还会对傅柔香动手。他不理解傅柔香为什么会嫁给这种男人。

棋牌室里，烟味浓重，夹杂着隔夜的汗味，熏的人想吐。傅一衡在一堆赌鬼中找到了颜海宏，颜海宏的眼底不满血丝，傅一衡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听到。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知道了，等我这把赌完！”

一把赌完，已经是十五分钟后了。到了家，傅柔香劈头盖脸把颜海宏说了一顿，颜海宏抽着烟，大手一挥说：“大过年的，不跟你吵！”

傅柔香把幼女往他怀里一塞：“抱的手酸死了！”又瞥了一眼：“还不去盛饭？”

傅一衡把所有人的饭都盛好，颜海宏拉开凳子，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还没动筷子就开始喝酒。傅柔香抱着幼女也坐了下来。

傅一衡说：“我去给奶奶送饭。”

傅柔香没吭声，颜海宏却把杯子一搁：“这一会功夫，还能饿死她了？”

傅一衡不理解这和他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这房子是颜海宏的，一共才两个房间，夫妻俩和小宝宝挤一屋，他和奶奶挤一屋。奶奶半年前中风了，好不容易挺过来，半边身子却动不了了。

颜海宏很是当自己是一家之主，拍桌子命令：“我们先吃！”

傅一衡只能不说话。

颜海宏喝高了，往他的房子看了一眼，又开始对傅柔香抱怨：“那老不死的既不是你亲妈，又不是你婆婆，我凭什么养着她，供她白吃白喝？！一个小的拖油瓶，就够麻烦了，又来一个老的……”

傅一衡抓着筷子的手，开始发抖。握着的碗的手，骨节泛着青白色。

他何尝不想说：“不用你的施舍，我和奶奶不需要你的照顾！”

但说了之后呢？没了颜海宏，没了这个房子，他和奶奶，就只有去公园流浪了。傅柔香当时跑去李村，是想接他和自己一起住的，她也不想被一个老人拖累，还是傅一衡跪下来哭着苦苦哀求她，她才勉强点了头。

颜海宏抱怨个不停，傅柔香一句话也不反驳，只闷声吃饭。后来她也听烦了，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你少说几句行不行？一天你要说多少遍？啊？烦不烦？”

“你嫌我烦啊？你他妈嫌我烦当初就别嫁给我！平时不做饭不打扫卫生，我是娶了尊大佛回来？你还以为你长很好看啊，你去厕所照照镜子，早就是黄脸婆了！”

傅柔香尖叫：“黄脸婆？还不是你害的！如果没生下这个小贱种，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他妈说谁小贱种呢？你找死……”

一顿年夜饭没有吃完，颜海宏和傅柔香已经掐了起来。两岁的颜如玉娃娃大哭起来。

而傅一衡已经习惯了，这大半年来，他每天都是这么过的。只要颜海宏不出手打傅柔香，他什么都不会管。

颜海宏喝了太多酒，情绪激动过后也累的快，很快就没力气和傅柔香吵架了。餐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烟味弥漫，氛围窒息的可怕。

“我吃完了。”

没有人回应他。

傅一衡说着，自己收拾了碗筷，端去厨房。又盛了饭菜出来，用一只深碗装着，去了自己的房间。

老寡妇趟在床上，如果李知鹤在这里，一定会吓一跳。才短短一年多过去，老寡妇就变了样，衰老的不成样子了。昔日总是梳的整整齐齐的花白头发，现在乱七八糟地堆在枕头上。人也瘦了很少，露在外面的手臂，瘦的几乎只剩下骨头了。

老寡妇是闭着眼睛的，但傅一衡知道她醒着。果然，傅一衡一走近，她就睁开了眼睛，哑着声音，有些疲惫：“又吵起来了？”

傅一衡“嗯”了一声，把饭碗放在床头柜上，弯下腰，将奶奶扶着坐起来。

“哎，随他们说去吧。你哭什么，我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了，还怕被他们说？”

傅一衡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老寡妇颤巍巍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乖，我们衡衡，是最乖的孩子。”

在情绪稳定的奶奶的安慰下，傅一衡阴郁灰暗的心情，好了很多。过了一会，客厅里没动静了，静悄悄的，应该是颜海宏和傅柔香都出去打牌了。

老寡妇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叠折好的钱，递给傅一衡。

傅一衡说：“不要，这么大了，不能要压岁钱了。”

老寡妇说：“什么大了，上大学之前，都还小。让你收，你就收着。”

傅一衡一直不知道老寡妇哪来的钱，但他从来没问过。

傅一衡收了压岁钱，冲奶奶笑了笑：“谢谢奶奶。”

老寡妇温柔地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别让你妈和那个人知道。”

颜海宏不想认这个便宜儿子，从傅一衡进这个家门，就动辄打骂。老寡妇有些担忧他的宝贝孙子受欺负，只能不停地叮嘱他：“委屈了，生气了，就来和我说。在人面前，千万得忍着。尤其是你那个继父，不是个好心肠的，你别和他正面对上。万一要是真对上了，你也别犟，打不过，就跑，知道吗？”

傅一衡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心里，认真的说：“知道了。”

“我们衡衡这么优秀，次次考试拿第一，以后是要考重点高中，上清华北大的。别和这些人计较，也别让这里拖了你。我最怕的事，就是让你困在了这里。衡衡，你一定要走出去。等你走出去了，你就知道，这个世界，是很大很大的，也是很精彩的。”

“衡衡，记住奶奶的话。靠自己，走出去。”

这一晚老寡妇说了很多话，比平时都要多。傅一衡把奶奶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很多年后，他回首往事，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他的奶奶。

如果没有这番话，他恐怕早废了。这番话支撑着他走过无数个艰难的日夜，每次在他极度痛苦的时候，想放弃的时候，就冒出来，告诉他：

往前走，别回头。

绝对不能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