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琼的表情很茫然。

可能是因为孙石英说这话的时候是死死抱着她哭的，妈妈哭的这么大声，她反而不想哭了。而李知鹤哭了，这是孙石英第二次维护她。第一次是当着李胜辉的面，第二次是当着李开琼的面。

她的妈妈不敢和李胜辉动手，却觉得自己有能力教育大女儿。这份维护，成为李知鹤后来漫长的痛苦时光中唯一的、最深的慰藉。

这是来自妈妈的爱。

有了妈妈的爱，李知鹤就觉得自己有了无限的勇气。

亲生爸爸的冷漠，对姐姐和弟弟的偏爱，大多时候都懦弱可欺的妈妈，只喜欢弟弟的奶奶，总是带来麻烦而不是温暖的奇葩亲戚，似乎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李知鹤以为自己成年前的日子都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她也做好了心里准备。她不是很喜欢读书，也不想读很多的书，她想早点赚钱，最好初中毕业就出来赚钱，就像同村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

但两件事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夏末秋初的时候，李胜辉从市里回来的时候，有些兴奋地搬进来一个黑漆漆的大家伙。他说人们管这个东西叫“电脑”。

电脑很笨重，由主机、显示屏和键盘鼠标组成。看着李胜辉将这个家伙组装起来，李知鹤站在后面，满脑子都是好奇。

李知鹤还不知道“电脑”是什么东西，但很快她就爱上了这个黑漆漆的，但点亮屏幕后就是另一个全新世界的东西，非常神奇，像魔法一样。

电脑是给李开琼买的，就放在她的房间里。李知鹤和李开琼睡一个房间，她放学比李开琼早，她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电脑前，兴奋地探索这个冷冰冰的机器。

按下主机上的圆形按钮，等了三四秒后，就是开机的声音。当-当-当-当。

开机后是一片青绿色的草地，屏幕的上面是几个不同形状的图标。只要点击那个‘电脑’形状的图标，就会弹出来一个‘拨号上网’的窗口，点击‘连接’，显示‘已连接’后，就代表可以上网了。

李知鹤深深地对电脑着迷了，上面的东西全是她以前没见过的、没听过的、没看过的。

她学习了很多新的词汇，比如“上网冲浪”，“论坛”，“BBS”，还有一个叫“Google”但她不知道怎么念的外文单词。

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探索着这个全新的虚拟世界，在十月的某个下午，邂逅了一篇即将改变她一生的帖子。

这篇帖子的标题是“我是如何考上世界顶尖名校哈佛大学的”。

这篇帖子讲述了一个名叫“李星”的女孩被美国名校哈佛大学录取，并且获得全额奖学金的故事。

这篇帖子在那个论坛上点击量排行第一，边上标着‘爆火，李知鹤还特地看了一下那个具体的点击量，费劲的辨认了一番，才知道那是八千万。

八千万，真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这也让李知鹤隐隐意识到，对于她来说，电脑、上网这些事是他闻所未闻的，但在李村之外，在长云镇之外，电脑或许已经不是一件什么稀罕的事了。

她搜了一下电脑出现的时候，果然和她猜的一样，电脑最早被引入中国是1980年，之后经过了两大波普及浪潮。第一次发生在80年代初，第二次发生在90年代初。

而这一年是2002，李知鹤十二岁。

这篇帖子给李知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哈佛大学’四个字就这样刻在了她的心里。

没过多久，潇丫头家也有了电脑。

潇丫头兴奋地跑来问李知鹤：“你□□号是多少？告诉我，我加你好友！”

李知鹤说：“我没有□□号。”

潇丫头拍了一下她的背：“哎呀，亏你还比我多上网了半年，居然连□□号都没有！今天回家后你就去申请一个，明天告诉我，知道了没有！”

李知鹤就申请了一个□□号，7开头的，9位数字。

潇丫头兴奋的发来了好友申请，头像是一个自带的金发卡通美女。

李知鹤的头像是一个蓝色的喷着水的鲸鱼，她觉得很可爱。

潇丫头给自己取了一个很拉风的网名：不要迷恋姐。

李知鹤给自己取的网名是：呵呵。

“呵”是“鹤”的同音字，取完后她觉得这个“呵呵”和傅一衡的“哼哼”很像，还乐了老半天。

第二件大事是这年冬天的时候，孙石英生病了，很严重，需要开刀做手术。

一听到开刀，李知鹤吓坏了。

接下来一个月，李胜辉和孙石英经常跑市里的医院。

没了孙石英在家照顾，家里只剩下三个小学生。

李开琼和李知鹤都闷闷不乐的，她们担心孙石英的病。只有调皮的李正初意识不到，整天跑出去和男同学玩，被李开琼揍了一顿后也老实了。

因为看病，钱也花光了，家里一片愁云惨淡。

这天是个隆冬，李知鹤照样提着猪饲料桶去给她家的猪送饭。回来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粒子，冰凉的让她打了好几个抖。她搓着冻的通红的手，在嘴边呵了一口热气，老远见到家门口围着很多人，村里的大叔大婶都围在他家门口，对着她家门口的黑色轿车指指点点。

在那个年代，有一辆小轿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李知鹤没有在村里见过轿车，只有偶尔去市里才能看到街上飞驰的小轿车。

小轿车黑漆漆的，发着亮，车头和尾巴那都贴着红艳艳的五星红旗。

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是辆“红旗轿车”，只是觉得那五星红旗，和她每个星期一升旗仪式上的红旗，一样耀眼。

“来了来了，李家的小女儿。李胜辉要卖的就是她吧。”

“二女儿嘛，都懂。而且李家的小女儿，五岁才接回来，本来就是不要的，丢到了贵州，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又要回来了。”

……

李知鹤看到村民都在看她，不知怎么的，有点慌，提着猪饲料桶站在原地，有些不敢进那个被那么多围着的家了。

“你爸叫你呢，快进去吧。”

“是啊，快去。你爸你妈都在呢。”

听到孙石英在，李知鹤有了点勇气。她提着猪饲料桶，绕过小轿车，走进了家里。

大堂没人，她一直走到客厅，猝不及防和八双眼睛对上了，一下子有点慌。猪饲料桶砸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这响声仿佛把屋子里的人也吓了一跳，她的大姑走过来，牵着她的手，有些讨好的说：“大冷的天，怎么不戴个手套就出门。来，快拿个热水袋暖暖手。”

李知鹤看着大姑，有些受宠若惊。

大姑平时一向不待见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这就是你的小女儿，李知鹤？”

李知鹤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来，这是一个穿着大衣的英俊男人，鬓角染上了白霜，但也无法挡住他眉眼中的威严。

李知鹤听到李胜辉笑着点了点头，那笑容也有赔笑的意思：“是的。你们要今天带走，还是在这待几天再走？”

这人点点头，驼色大衣和增光发亮的皮鞋在阴暗逼仄的客厅里，显得格格不入：“既然都谈好了，今晚就带走。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给你们几个小时的时间，和孩子好好聊聊。晚上十点我来接人。小年，走了。”

那个始终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看田野的少年这才转过身来，视线一瞬间和她碰上——

一双明亮似辰星的雪亮眸子，带着懒洋洋的打探，看到她的一刹那，滑过明显的嘲讽和鄙夷，以及一些深藏于底的尖锐冷意。

李知鹤被少年明显带着不屑和敌意的眼神镇住了，连他穿了什么都没留意。

直到一阵带着淡淡木质香调的蓝色身影擦着她的肩膀走过，李知鹤才回过神来。

事后过去多年，当某人恨铁不成钢地把她抱在怀里，质问她还记不记得他们的初遇时，李知鹤说她真的不记得了。

初次相逢，她唯一记得清楚的，竟然只是那一双含着冰冷雪意的灰色眸子，映衬着窗外阴沉风雪天，冷冰冰地直刮到她的心里。

其它的，包括少年的长相，身高，通通，没有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