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鹤离开李村的晚上,下了2002年第一场大雪。
这一年,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红遍大江南北,红旗车里的车载音响,缓缓流淌着男人沧桑粗粝又深情哀伤的声音: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是留在乌鲁木齐难舍的情结
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
……
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李知鹤的脑子还是懵的,她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从晚上7点到10天,她一直在哭,她要去找孙石英,但李胜辉不让,孙石英明天又要手术,晚上住在大姑家里。
李知鹤哭的感觉世界都要塌了,她觉得世界确实要塌了,不然她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她的妈妈,爸爸,不要她了吗?
她的妈妈,爸爸,不要她了呀……
李胜辉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看她哭的嗓子都哑了,才说:“没事的,只是把你送过去,养几年。过几年就把你接回来。”
“过几年是几年?”
“等你妈妈身体好了,就去接你。”
“妈妈身体不好,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养?”
李胜辉没有说话,一张脸在烟雾缭绕中苍老了很多,他严厉地说:“别问了。”
别问了。
于是李知鹤不问了,她隐隐约约觉得和妈妈的病有关,李胜辉把她送走,说不定是有苦衷的。
苦衷这个词是她从电视上学来的,她看那些电视剧,也有父母把孩子送走的,等孩子长大后,这些父母就跪在孩子面前,哭着说:“爸爸妈妈这样做,是有苦衷的。”
李知鹤的膝盖上抱着一个书包和一个帆布袋子,这就是她在李村五年里的全部东西。她蜷缩在车后座,把书包和袋子抱的死紧,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排的座椅靠背。
那个驼色大衣的威严男人坐在她的边上,她的前排是那个冷漠的少年,开车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大哥哥。她听到男人喊那个大哥哥“石头”,而石头喊这个男人“长官”。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意识也不太清醒,中间睡过去好几次,做了好几个噩梦。她模模糊糊听到了“发烧”、“让她睡”、“不坐飞机”一些字眼。
等她回过神来,烧成一团浆糊的脑袋也恢复清明后,她已经站在了一片白雪皑皑的世界中。北方的寒风格外得猛烈,是和南方不同的,酷烈、豪迈、萧拓。
她的眼前是一栋白色的小洋房,二楼窗户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冬青树后面,窗户紧闭着,飘着淡蓝色的窗帘。洋房里传出悠扬的琴声。院子门口停放着一辆红色的跑车,李知鹤只觉得那红色像火焰,像血,在一片雪白中,格外的刺眼、热烈。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男人说,两日不停的奔波,男人下巴那多了些青色的胡茬,显得愈发的硬朗、威严。
李知鹤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也不想问,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男人却在这个时候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把她轻轻拍去肩膀和衣领上的雪渣,轻声说:“这件事是我们厉家对不起你,好孩子,姐姐她一直在期待你的到来,去吧。”
说着,男人摘下黑色的皮质手套,大手握着她的小手,走进眼前的白色洋房。
男人的手很大,手心是粗糙的,遍布厚厚的茧,磨的她的手有些疼。李知鹤抿了抿嘴唇,没敢乱动,任由男人牵着走了进去。
琴声爬上一个**,慢慢下降,最后慢下来,慢下来,一曲结束了,李知鹤也被带着站在了一间很大的房间门口。
偌大的房间,只摆放着一架黑白色的落地钢琴,金色的徽标,又是李知鹤看不懂的外文文字。
一个女人坐在钢琴前,米黄色的针织衫,大波浪卷发,下身是一条黑色羊毛半裙,骨骼纤细。皮肤却是苍白的,没什么血色,眉眼非常美丽,却很憔悴。钢琴边上,还有一辆黑色的轮椅,轮椅的把手上搭着一条雪白的狐裘毛毯。
陌生的女人,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一切。
李知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也从来没有见过钢琴,更没见过这么雪白、干净的狐裘毛毯。
她只穿着袜子的脚丫子拧在一起,扭了扭。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全神贯注。
“这丫头,怕生呢。”女人的声音很温柔,不像南方女子那样如水的温柔,而是慈爱的温柔。女人说话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力气,声音很轻。
“尽尘,帮我一下。”
房尽尘走过去,弯腰将房若初抱进了轮椅里,细心地将毛毯搭在她的膝盖上。房若初自己推着轮椅,来到李知鹤面前,细声问:“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上几年级?喜欢吃什么?”
李知鹤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是不说话。
“差点忘了,忘了自我介绍呢,我叫房若初,你以后可以叫我房阿姨。”
房阿姨。房若初。
李知鹤把女人的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她知道自己是抱来给这户人家养的,这位房阿姨肯定知道她的名字,她几岁,她读几年级。但她还是亲口问了一遍,用一种病人特有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大概是想和她说说话。
李知鹤心里还是慌,但还是小声地说:“六年级了。”
女人微笑起来,大概是激动,猛烈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颊,浮上一抹病态的潮红。她还想说什么,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出现在琴房门口,对女人说:“太太,该吃药了。哟,房先生也回来了!”
房尽尘“嗯”了一声,他对谁都说这个态度,有礼貌,但淡淡的。
“尽尘,这趟辛苦你了。你特意为这事请假了三天,赶紧回部队吧。”
房尽尘也不多话,“嗯”了一声就准备离家了。
房若初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走之前,去看看爸爸!整日念叨着你呢!”
房尽尘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李知鹤和房若尘,还有一个照顾房若尘的护工。
“这是赵大姐,”房若初说,看李知鹤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就说,“这屋原本就我一个人住,除了常来的赵大姐和做饭打扫的孙大姐,平时没什么人过来。你来了,刚好陪我说说话。”
房若初太温柔了,李知鹤无法对一个温柔又生病的女人耍脾气,使小性子。她看着好奇打量自己的赵大姐,怯怯地喊了一声:“阿姨好。”
“那是给你准备的房间,快去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的告诉我,我让人改。”房若初说完这些,已经花光了一天的力气,由着护工推去了卧室服药休息。
李知鹤在原地发了会呆,才拖着脚步,慢慢去看那个房间。
一个粉色的房间,像是给公主住的。
粉色的床,粉色的柜子,粉色的窗帘,带着蕾丝花边。粉色的兔子,粉色的毛绒绒大熊,粉色的地毯,粉色的书桌……
李知鹤小时候也经常幻想,自己能有一个公主般的房间。但眼下真的住上了这样的房间,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的袜子沾了雨雪,五根脚趾头都是湿的。她不敢随便到处走,就在门口的地毯上,靠着墙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她打开了自己一路抱着的帆布袋。
里面是一本书,是李开琼送的,叫《居里夫人自传》;一个金发的芭比洋娃娃,潇丫头送的;一盒神奇宝贝的卡片,她的弟弟李正初给的;以及一张妈妈的照片。
李知鹤低头看着照片上的妈妈。
一瞬间,便落了泪。
眼泪滴在相片上,晕开一滩水渍。李知鹤连忙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水渍,不敢再对着照片哭了。她很怕把照片弄坏了。
小心翼翼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帆布袋,李知鹤精疲力竭地,就这么靠着墙壁睡了过去。
梦里,一会是妈妈护在她身上的温暖,一会是潇丫头爽朗开怀的笑声,一会又是傅一衡蹲在黑漆漆的小屋角落里,埋头留着鼻涕用棍子赶蚂蚁。
醒来的时候,身上是香喷喷柔软的鸭绒被,身下是席梦思。她的书包和帆布包没有被随意扔在地上,而是被放在她的枕头边。李知鹤翻了身,不知是被这份陌生的温柔感动到了,还是被离家的痛苦打倒了,眼泪忽然淌的汹涌无比。
不想让那个温柔的女人听到而难过,她捂住了嘴。
这三天,从南方到北方,横跨千里,她觉得自己仿佛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完了。
很多年后,她回首往事,才发现此刻的感觉,竟然是对的。
从这一天开始,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无法抗争过命运,从此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很少再哭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