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局下属研究院办公室。
季容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电子笔。窗外是教化局特有的高墙电网,与顾昭衍办公室窗外那片繁华都市夜景截然不同。
叶孺导师——这位在学术界德高望重,平日里待人接物极其圆滑宽容的老者,此刻却皱着眉,手指敲着桌上那份关于“普罗米修斯计划”计划的内部简报,语气是罕见的直接:
“容与,你曾经是信息素紊乱的患者。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舆论和商业纠纷,你个人怎么看这个研究方向?”
季容与抬眼,对上叶孺那双透过老花镜片依然锐利的眼睛。他知道叶导师的脾气,在学术和研究相关的问题上,从来不屑于拐弯抹角。
“从患者的角度,我希望能有根治的方法。”季容与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那种信息素失控,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的感觉,没有人想经历第二次。”
叶孺点了点头,随即又重重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顾氏主导的这个‘普罗米修斯计划’,方向是对的。信息素紊乱的根源在于腺体与神经系统的异常链接,理论上,如果能精准调控,甚至重塑这种链接,确实有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惋惜和一丝无奈:“难啊。这研究离不开Enigma的深度配合,不是抽一管信息素那么简单,需要他们在清醒状态下,极其精确地控制自身信息素的释放与收敛,配合各种刺激和监测。且不说能找到几个像你这样……嗯,稳定且愿意配合的Enigma。”
他谨慎地避开了某些敏感词,继续道:“光是政策审批那一关就难过。动用Enigma参与涉及腺体本源的研究?教化局和特殊性别管理委员会那帮老古板,不吵上三年五载绝不会松口,风险和责任他们谁都担不起。”
“现在闹出这么大风波,项目被推到风口浪尖,别说后续研究了,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叶孺摇了摇头,将简报推到一边,语气沉重,“可惜了……这本来是能给无数人带来福祉的研究。多少Omega和极少数Alpha,都指望着能有一条活路呢。”
季容与沉默地听着,目光重新落回窗外那冰冷的高墙上。叶孺的话在他心中激起涟漪。他曾亲身经历过信息素紊乱的痛苦与绝望,比任何人都清楚一项可能根治此病的研究意味着什么。
而如今,这项研究却因为那些阴谋,濒临夭折。他放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攥紧了。
季容与的指尖微微收紧,电子笔冰凉的触感让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叶孺导师那句“可惜了”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心底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角落。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
叶孺看到的,是项目本身的意义与困境。可对季容与而言,“普罗米修斯计划”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科研项目。
那里面,藏着顾昭衍那份笨拙、甚至在当时看来有些不合时宜的……心意。
他从小就是孤僻的,作为管家的儿子,在偌大的顾家像个透明的影子。大多数时间都被无视,偶尔被注意到,也多半伴随着“你要懂事”、“你要感恩”的提醒。他习惯了接受好意时,先去分辨那好意背后是否附着条件或期望。
可顾昭衍推动这个计划……他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尽管那时候的顾昭衍对他冷漠疏离,连一个正式的标记都吝于给予,尽管这个计划启动的时机如此微妙,带着家族压力的影子……但季容与就是知道,这项直指信息素紊乱根源的研究,是Alpha沉默却直接的回应——回应他十六岁分化后,每一个因腺体异常、信息素失控而痛苦煎熬的日夜。
这是他短暂人生里,收到的极少数的、仅仅是为了“季容与”这个人本身的好意。不是因为他管家的儿子身份,不是因为他与顾昭衍那该死的98%匹配度,只是因为他被病症折磨,所以有人想为他,以及像他一样的人,寻找一条出路。
这份认知,曾在他心底最深处,小心翼翼地燃起过一丝微弱的暖意。
可现在,连这一点点暖意,也要被梁玉山,被那些肮脏的算计和舆论,彻底毁掉了。
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愤怒,猛地窜上心头。他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这不只是毁了一个项目。这是将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真切的好意,也一并打碎了。
叶孺教授又匆匆离开了,室内只留下季容与一个人。
季容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仿佛被那无形的囚笼逼得无处可逃。冰冷的玻璃映出他紧绷的脸庞和眼底压抑的火焰。
他抬起手,掌心重重按在冰冷的玻璃上,那高墙电网的景象在他指缝间扭曲。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合着滔天的怒意,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拥有着足以让外界忌惮的Enigma力量,可此刻,却被困在这座牢笼里,寸步难行。
他知道顾昭衍在外面一定正在全力周旋,应对着梁玉山掀起的风浪,试图挽回局面。可他呢?他只能在这里等着,被动地接受一切!
“普罗米修斯计划”……那份笨拙的、他珍视无比的心意,正在被人肆意践踏、摧毁,而他却连发出声音都如此困难。
胸腔剧烈起伏着,一种毁灭的冲动在血液里叫嚣。他恨不得立刻冲破这该死的束缚,让那些幕后黑手付出代价。可理智的锁链死死拽住了他——冲动行事,只会让顾昭衍的处境更加艰难。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都带着教化局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着绝望的味道。再次睁开时,眼底的狂澜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什么都不能做。
这种认知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缓缓收回按在玻璃上的手,转身走回办公桌后,坐下的动作僵硬得像一尊提线木偶。
他只能等。等顾昭衍破局,等他来接他。这是他此刻唯一的,也是最残忍的选择。
季容与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落在摊开的实验数据报告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他想起刚被送入教化局时的情形,那些审视的、评估的、甚至带着恐惧的目光。他花了多少力气,才在这里站稳脚跟,用能力和成果换来如今相对自由的研究员身份和这间独立的办公室。可这一切,在真正的危机面前,依旧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依旧是被“收容”的存在,行动受限,与外界的联系受到严密监控。
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厌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当年信息素紊乱时更甚。至少那时,他还能挣扎,还能试图抓住顾昭衍偶尔施舍的、带着疏离的稳定。而现在,他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叶孺导师离开时担忧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位导师是他在研究院少有的、能给予他些许平等对待的长者。但即便是叶孺,也无法真正理解他被囚于此处,眼睁睁看着外界风云变幻,看着那份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心意被摧毁的焦灼。
就在那自厌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海水快要将季容与彻底淹没时,办公桌上的内部通讯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他怔了几秒,才有些迟缓地接起。
是教化局负责对外联络的工作人员,声音带着程式化的恭敬,“顾昭衍先生来访,正在一号会客室等候,您现在方便见面吗?”
顾昭衍……来了?
季容与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好的,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他几乎是冲进了洗手间,用冷水用力扑了扑脸,试图洗去脸上的疲惫与阴郁,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和头发。他看着镜中那个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却因为那个名字而重新燃起一点微光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走向会客室。
推开会客室的门,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让季容与鼻尖莫名一酸。
听到开门声,顾昭衍转过身。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身上的变化。
顾昭衍几步走上前,语速比平时快了些许,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事情有些进展,梁玉山藏身的地方找到了,和缪瑜在一起。主家那边也露出了马脚,只是‘普罗米修斯’暂时……”
他简洁地交代着关键信息,但话语很快停顿下来。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季容与脸上,那锐利的审视像是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透彻。季容与下意识地想避开这过于直白的目光,微微垂了眼。
然后,他听到顾昭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心疼,打断了自己刚才关于局势的叙述:
“你瘦了。”
这三个字轻轻落下,却像重锤敲在季容与心上。他猛地抬眼,这才真正看清了顾昭衍——男人眼底有着掩饰不住的青黑,下颌线条比以往更加紧绷,虽然依旧穿着挺括的西装,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憔悴,根本无从隐藏。
明明……瘦了、憔悴了的人,是他才对。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涌上季容与的眼眶,他慌忙再次低下头,生怕泄露了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
饭来![饭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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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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