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就是个荒山,要不是蒋支队说办案进度不能耽误,我肯定是不能让你们这个时候进山的,”年轻的消防大队长举起消防斧,劈开脚下盘根错节的藤蔓和树枝,“总之就是我刚刚在会上提出的三点——”
他竖起三根手指说:“别掉队,别掉队,还是别掉队,我们争取天黑之前返回!”
外头的天气好像跟蒋徵算好的一样,等他们从村委会出来的时候,暴雨已经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了,空气里混杂着泥土和青草湿漉漉的气味。
上山的路九曲十八弯,树荫草丛遮天蔽日,再加上暴雨的冲刷,山体结构相当不稳定,脚下稍微一个不留神就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这还是消防队规划出相对最安全的一条路线。
彭婉一手拎着法医勘察箱,一手高举着手机四处查看,脚下一步一个打滑,着实有些费劲。
唐见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干嘛呢?”
彭婉蹙眉:“这山上是一点儿信号没有啊。”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韩宁倒是耳朵尖,回头道:“离我们村最近的基站都在五公里外了,在村里还好,一进了山就不行了。”
彭婉叹了口气,唐见山也能猜到她在担心什么,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叫她不要多想。
陈聿怀远远地坠在大部队最后,和跟在韩宁身边的蒋徵离了有八丈远,宽大的雨帽檐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一片阴影下只能看到一截轮廓清晰的下颌,以及因为低着头而滑落下来的眼镜框,显出些病态的阴郁。
他阔步上前几步,沉默地接过彭婉手里的东西,二十多斤的铝合金箱子在他手里,竟然还轻飘飘的,看不出什么重量。
彭婉累的不行,倒也没推辞,道过谢,便又加紧了步伐跟上前去。
崎岖又泥泞的山路考验着每个人的耐力,连蒋徵这个从武警部队退役下来的都稍稍有些吃力,玉京山陵园他年年来,倒从没想过原来深山里竟然是这样一番景象。
“看什么看!”蒋徵一脚踹在冯起元的膝窝,“好好带你的路,其他的都跟你没关系!”
冯起元一个趔趄,险些当场跪下,龇牙咧嘴地就想跳起脚来骂人,但看到蒋徵脸色又只能悻悻地摸摸鼻头,低声道:“蒋警官,今天那个戴眼镜的小哥儿,我之前怎么没见过啊?”
蒋徵剜他一眼:“我有回答你的义务么?”
冯起元被噎,干咳几声,也不再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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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上那条鱼……吃过人吧?”
冯起元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像是魔咒一样,不断在他脑海徘徊。
那条鱼指的是什么?吃过人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小子会和林琅解析出来的照片这么像?第一次见面的那种异样又到底从何而来……
陈聿怀,你到底藏着怎么样一个秘密?
“大部队跟上!”
天色越发昏暗下来,蒋徵在原地略停了会儿,等待陈聿怀走到自己身边来。
“怎么样,还走的动吗?”
他走到了陈聿怀身边,然后出乎意料地发现,陈聿怀的体能状态一点儿也不输自己,雨水已经把他身上的警服晕湿成了深黑,稍不注意,这人就好像会融进这山崖里,树丛里,然后消失不见。
陈聿怀喘口气道:“还好——”
最后一个音节戛然而止,他突然脸色一变:“小心!”
抬手猛地一推蒋徵,然后迅速侧过身,下一秒,一个半人高的落石从两人头顶飞过,随后咚得一声闷响,砸在了蒋徵刚才站过的地方,瞬间就砸出一块小悬崖。
后面连带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石,从蒋徵的脚边哗啦啦地滚下去,连落地的回声都听不见。
“怎么了!”
前面的消防员立马返身回来查看情况。
“你俩没事吧!”
蒋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险些身子不稳被陈聿怀给推下去,要不是他反应够快,失去重心的瞬间立即抓住了一旁的树干,刚才的那些碎石可能就得变成他的碎尸了。
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蒋徵抬头看向陈聿怀,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好快。”
好快的反应速度,好敏锐的观察力,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肌肉反应,除非经受过专业训练,否则常人是绝不可能达到这种水准的敏捷程度。
这绝不会是一个小小的实习警能做到的。
陈聿怀抬手拢了拢兜帽,若无其事地跟着彭婉问了句:“蒋队,你没事吧?”
韩宁隔老远招了招手:“兄弟们,跟我走在前面开路,排除风险!蒋队,前面越往上山体就越不稳定,山体滑坡随时都可能发生,你就带着人跟在我们后面吧!”
“你,”蒋徵虚空一点,“跟我身边走。”
陈聿怀:“……啊?”
蒋徵:“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陈聿怀紧抿了抿嘴唇,沉默少顷,才加快脚步走到了蒋徵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蒋徵伸手拽着他领子把人硬生生扯到了跟前:“都到这种地方了,你还想躲着我不成?”
“不敢……”陈聿怀低眉顺眼。
“这俩人怎么回事?气氛很微妙啊……”彭婉压低声音。
唐见山两手一摊,嘴角一撇,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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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一行人最终停在了一片稍微开阔些的小山头上,海拔升高,气温骤降,唐见山搓搓手骂道:“冯起元,你把我们当猴儿遛呢是吧?你到底知不知道在哪儿啊!”
“三年前的事儿了,老子能记得哪个山头就不错了,这荒郊野岭的,哪哪长得不都一样么?总之就在这片了,你们自己挖吧!”冯起元一屁股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料想到这帮条子已经是骑虎难下没有退路了,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
冯起元口中的“这片”目测方圆得有二里地,还不是平面的那种。
“你他妈……”
唐见山指着他鼻子,刚准备发作,却被蒋徵从身后按住了肩膀:“冷静,这个时候起冲突,对谁都没好处。”
这下有支队长撑腰,冯起元可更来劲儿了,竟然朝唐见山用口型说了个非常侮辱人的词。
蒋徵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他面前,然后倏地单腿一抬,冯起元就立刻条件反射地用手挡住脸。
可蒋徵的短靴只是落到了旁边的石头上,他把冯起元整个都圈在了自己的攻击范围内,然后弯腰霍然逼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冯起元,我跟你动过手么就这么怕我?怎么,刚从牢里放出来一天不到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蒋徵伸出两指在冯起元胸口轻轻一怼:“别忘了,你现在能坐在这儿给我的人甩脸子,是因为我还能信你几分,换别人来,你连那个审讯室都走不出去,信不信?”
冯起元忙不迭点头。
“别怪我没提醒你,那颗迟来的枪子儿什么时候打穿你的脑袋,在我一句话。”
“就像这样,”蒋徵比了个抢的手势,在他太阳穴上轻轻一点,“咻——啪!”
冯起元混浊的眼睛都跟着蒋徵的动作一抖。
“啧,草包。”
蒋徵白了他一眼,敛起方才的戾气,转过身对韩宁说:“韩队,现在开始搜山还来得及吗?”
韩宁略做思忖,与自己队友交换了个眼神,说:“如果他说的全部属实的话,立刻开始分头行动,天黑之前或许赶得及。”
蒋徵:“那就开始吧,有我在,他不敢撒谎。”
一行人沿着山路分散到各处,跟逐渐落下去的太阳比时间。
一旦天黑,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就不能再继续逗留,只能等第二天重新组织搜山队再进山搜查,还能否找到先不说,现下正值雨季,上前跟下山的路况都不一样,更何况隔一个晚上了,这也是蒋徵坚持要冒险进山的原因。
“今天要是找不到,老子就把那个姓冯的扔这山上!”
“别废话了,要再找不着,等会儿天黑了,咱们能不能下山还两说呢!”
陈聿怀跟在蒋徵身边,用捡来的枯树枝一寸寸地排查,不紧不慢,有时会挖出些叫不出名字的动物的骨头,但绝大多数都也只是石头和枯树枝。
头顶密布的枝丫马上就要吞没掉最后一线光亮,他拧开了手电筒,四下一转,灯光扫过一处,又猛地转了回来。
“嗯?”
陈聿怀眉头一蹙,走上前半蹲下来,用嘴巴叼着手电,两手在一块不起眼的松动的土地上一刨,暴露出泥土里密密麻麻的褐色米粒状的东西,大小和形状都很均匀,只是因为与周边泥土的颜色十分相近所以极难察觉到。
他把手电筒的灯光调得更亮了些,凑近一看——
是虫蛹壳,而且是蛆虫的蛹壳。
再仔细挖下去的话,附近还有不少死苍蝇。
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种数量的食腐昆虫……
想到这,陈聿怀立即打着手电顺着蛹壳散落的方向,边挖边往后退。
果然还有不少。
可能因为太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以至于右脚已经踩实了,陈聿怀才骤然发现,脚下的土地是松动的。
陈聿怀脸色一变,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但从意识过来到身下一空,只隔了零点几秒,紧接着他就身下一空。站着的地方竟然整块垮塌了下去!
陈聿怀整个人重心向后仰面朝上,跟着泥土和碎石滚落了下去!
“啊!”
一片混乱中,陈聿怀下意识地双手在凌空中胡乱一抓,想要攀住什么。
可脆弱的藤蔓和树枝完全撑不住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他的手指在崖壁上磨得血肉模糊,也没能抓住任何着力点。
然后是极速的坠落——
如果这是在拍什么电视剧,主角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回忆杀了,可陈聿怀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看到了自己的身体狠狠摔进深渊中,像一具脆弱的木偶,零件摔得七零八落,然后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窜起一条火舌,形状和他后背的鱼一模一样。
那飞鱼燃烧着,在漆黑的夜里上下游移,舔舐过木偶的每一寸,直至全部化为灰烬。
不要……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他不能死,起码不能是现在……
啪!
就在生理性恐惧马上就要将他整个吞没的瞬间,脚踝突然传来一阵闷痛,随即下坠的趋势猛然一顿,身体竟然悬在了半空中。
陈聿怀猝然睁眼,往上一看便撞上了蒋徵那张因为过度用力而表情狰狞的脸。
碎石和泥沙不断从他脚边滑落下来,他也只能跪在崖边,右手死死抓着一根比他手臂粗不了多少的树干,左手抓着陈聿怀的脚腕,尽力维持着一个危险的平衡。
“还愣着干什么,抓住我胳膊爬上来啊!”蒋徵额头青筋突起来,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
陈聿怀怔愣半秒,他头朝下吊在悬崖上,很快就大脑充血。
蒋徵手臂的青筋沿着他精壮的肌肉线条一路延伸到手背都尽数暴起,连腾出手按脚边的步话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见陈聿怀迟迟没动静,他心里陡然一凉。
“陈聿怀?喂!陈聿怀!”
好在手里的脚腕还能感受到一股对抗的力量,只见倒吊着的陈聿怀却突然抬头看向他说:“你放手!”
“你他妈都这时候了还要跟我较劲!”蒋徵近乎气结,“你不是刚才还说自己怕死么!”
“当然怕!”有了一个借力,陈聿怀死死扒住了一旁倒伏下来的树干大喝:“你要再不松手,咱俩都得死!”
“哈?!”蒋徵心道这小子伤的不是肩膀,是脑壳吧!
“你信我!”可陈聿怀的表情却不似作假。
蒋徵脚下的泥土依旧在不断下滑,艰难维持的平衡让他明显感觉到了脱力,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掉。
犹豫几秒钟后,蒋徵还是松开了手。
陈聿怀的身影瞬间就被重重叠叠的密林淹没。
一秒……两秒……然后是一声重物硬生生落地闷响,便再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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