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鸣。
陈聿怀的第一感觉是耳鸣。
尖锐得像无数只蝉在他的耳边嘶喊,连眼前的空气都被扭曲,撕裂。
陈聿怀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确认四周的状况。
“嘶——”
头痛得厉害,他挣扎着勉强爬起来,额头的血就流下来糊住了双眼。
不远处消防队的手电筒扫过来,惨白的灯光晃得他眯起了眼,一片模糊的血色中,他看到不远处被自己丢下来的手电筒,光刺破了一块夜色,照亮了他的方向。
而他的身下,是一堆交错堆叠的白骨。
在看清楚的瞬间,陈聿怀跟浑身过电似的,头皮炸开,一股甜腥味直冲喉头,也顾不得身上的疼,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去,然后转身扶着一旁的树干,没命似的呕了出来。
“陈聿怀!”
头顶有消防绳被放了下来,远远地传来唐见山的喊声:“快抓住绳子,我们拉你上来!”
声音激得人眼晕,陈聿怀吐得更厉害了。
“呕——”
唐见山:“……?”
等蒋徵他们赶下来的时候,陈聿怀已经连酸水都吐不出来了,只是瘫软地扒在那儿干呕,血淋淋的手指尖几乎要掐烂树皮。
他今天唯一的进食就是那袋小笼包,到现在连仅剩的存粮都给腾空了,嘴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少时,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抚上了他的后背,然后缓慢地、有节奏地拍打着。
陈聿怀急促地呼吸着,头上的伤源源不断流出鲜血,黏在他低垂下来的睫毛上,蒋徵的手心都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簌簌的战栗。
因为背着身,他没能看到蒋徵的脸色突然一僵,然后转瞬即逝。
同样的场景,他从前似乎就见过,可他那时扶着的,又是谁?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蒋徵想,所以记忆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吧。
陈聿怀的耳边依旧是一片混沌,恍惚中,他竟然听到蒋徵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不属于现在的他自己的、介于稚气与少年气之间的声音,及其虚浮,好似下一秒就会断气。
“救我……救救我……”那声音说。
“求求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男孩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仿佛他是这个世上最绝望的人。
“还想吐吗?”见他抖得没那么厉害了,蒋徵递过来一副瘸腿的眼镜和一个军用保温杯:“来,漱漱口吧。”
陈聿怀才一个激灵,终于回过了神。
他颤着手把眼镜戴上,右边镜片已经出现了细碎的裂痕,他在蒋徵半是递半是喂着地灌了口温水,才觉得稍稍清醒了些。
.
“测量尺。”
勘查箱大敞在一边,彭婉已经戴上了乳胶手套,半跪在那堆尸骨旁。
唐见山翻找出个卷尺递过去。
软尺在她手中翻飞,彭婉嘴里念念有词,笔尖飞速划动,在尸检报告中记下数据。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从中捧起一块沾满泥泞的头骨。
唐见山适时拧亮头灯,对准过去。
“从臼齿的排列形状来看,是人骨跑不了了,”彭婉笃定道,“死者生前曾遭受多次钝器击打,但这也不是致命伤,最大可能还是高空坠落导致的脊椎断裂而死……”
“尸体的性别和年龄能确定么?”蒋徵抬头问。
“矢状缝已经完全愈合,起码在五十岁以上了,考虑到白骨化程度以及埋尸地点的气温湿度等条件可以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在2-3年左右,而且从耻骨也可以判断,是一男一女两名死者,所以——”彭婉最后点了点怀里的那份报告,总结陈词道:“和冯起元的证词基本吻合。”
“你们警察也会怕这些吗?”一个年轻的消防员看着一旁被蒋徵搀扶起来的陈聿怀,呆头呆脑地问道,然后被韩宁呼了一巴掌。
唐见山叹了口气:“我入警后第一次出现场,比他的反应好不了多少,当时连做了好几天噩梦,饭桌上看见荤腥就犯恶心。”
“万一是坠落前就死了呢?我看后脑勺的裂痕也挺像重物击打造成的。”唐见山说。
“不可能,你们看这里,”彭婉举起一块骨头比划了一下,“这个肘部的大关节横截面的颜色和断裂形状,起码不会是刚才小陈掉下来压断的,也就是说,死者在落地前,身体还是有应激反应想要自保的。”
根据她的初步估计,先不论可能断成几节的那种,两具尸体丢失的骨头起码还有一百五十多块。
“尤其是肋骨,韩队,”彭婉补充道,“一定要找到,这对于我们提取受害者的DNA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韩宁叹为观止,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彭警官,你是怎么通过一堆碎骨头推断出这么多的啊?老实说,考大学的时候我也想报法医学来着,可惜分数不够。后来看到我那些学法医的同学期末周抱着能砸死人的书跑来跑去,又觉得分不够也没什么不好的……”
“基操而已啦,”唐见山贱兮兮地拽了口塑料港普说:“别看我们彭科长顶着张十八岁的脸,其实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啦。”
“去死!就知道你没憋什么好屁!”
·
“到这里就可以了,不必再送了,谢谢你们,”陈聿怀婉拒了两个消防队员想要把他送到村诊所的想法,“我已经好很多了,你们赶紧回去忙吧。”
那俩人交换了个难为的眼神,想要再争取一下,可架不住陈聿怀态度委婉却实在不容拒绝,便也只能放他一个人走回村了。
另一头还在山上搜索排查的韩宁不免担忧问:“我看他的状况……蒋队,就这么放他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蒋徵的目光也在往山下看,只是那尽头早就是漆黑一片:“我需要他一个人回村走一趟,没有大部队跟着就没那么点眼,有些事情做起来,反倒更容易。”
就在他下山的路上,天色便早就完全黑了下来,从山脚下就能远远看到大渠沟村的灯火通明,在浓墨一般的天幕之下,像一条俯卧在深山里的银河,要不是公务缠身,倒确实是个度假的好去处。
说来倒也怪,如今大城市周边的村镇,要么开发成旅游景区,要么就是遍地农家乐,恨不得一份贴饼子都能卖到三四十,反正总有人傻钱多的城里人会源源不断地过来买单,早就成了一种创收模式。
可白天开车进村的路上,他们却连个卖家常菜的小餐馆都没看到。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陈聿怀拖着一条残缺的腿,踉踉跄跄地往村里走,行进速度极慢,好在消防员走之前还给他留了个手电筒。
在走进村之后,陈聿怀就发现有些不对劲,抬手看了眼时间,将将过晚九点,外面却一个人都看不到了,完全看不出白天的热闹,安静得出奇,他只能从家家户户窗户里映出来的灯光判断里面是否还有人在活动。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猫叫从暗处传来,那声音简直像尖锐的爪子在人心口上狠狠挠了一下,惊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再一眨眼,一抹黑影从中蹿了出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裤腿飞驰而过,下一瞬便再次隐没在了另一头的黑暗中。
“喵嗷!”
陈聿怀打着手电循声追过去,却见那只猫竟然生生撞死在了墙角!
土墙随之剥落下一块墙皮,沾上了一片不规则的血迹,黑猫僵硬的尸体摔落下来,砸碎了搁在墙角里的一只瓷碗,碗里的米粒洒落一地。
诡异的氛围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陈聿怀四下逡巡了一圈,确认没有人,便走上前去,蹲下身。
黑猫已经彻底没了生气,全身毛发炸起,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瞳孔涣散,在黑夜里散发出幽幽的微光。
显然是受惊应激而死的。
猫是一种很胆小的动物,陈聿怀顺着它刚才窜出来的地方照过去,除了一堆茂密的草丛外,空无一物。
“谁在那!”
一个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电饭锅内胆,她把淘米水泼到院儿里,发现院门口好像有人影,还以为是进贼了。
还没等陈聿怀开口——因为伤痛和虚弱,连行动都变得迟缓了许多——那女人看到他脚边的碎碗就突然尖叫起来:“你、你你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这不是……”陈聿怀刚想解释,却见那女人迎面疾步走过来,面色铁青,怒气和惊恐相交,她拎起那只猫的尸体,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死猫在这里丧门啊!”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尸体扔进了看门犬的食盆里。
她也完全没给陈聿怀解释的空挡,更不会管他身体方不方便,转过身来抓起墙边的扫帚就指着他鼻子骂:“你也跟那死猫一个样!还矗在那看什么看!再不走我叫我男人出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和当地人起争执,陈聿怀还真不一定能落得着多少好,正在这时,一个救了场的女声适时地从不远处响起——
“陈聿怀?”
陈聿怀循声扭过头,竟然是林静,她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运动装,没了那身制服,他险些没认出来。
“林检。”
女人见又来了个陌生人,想连带着一块儿骂了,转眼瞥见了她胸前佩戴着的明晃晃的检徽,突然就又闭上了嘴。
她分不清这徽那章的,甚至连“中国检察”四个字都认不全,但红底上的五颗星多少还是对恶人有些震慑作用的。
到嘴边的脏话愣是被噎了回去,女人恶狠狠瞪了陈聿怀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他听不懂的方言,然后转身进了院子,在里头落锁都落得震天响。
“她刚才说的什么?”陈聿怀问,他听不懂,但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说你是肮脏的外乡人,不过应该说的是我们所有人,”林静说,“看来你也发现这东西了。”
她指的是那只被砸碎的瓷碗。
“嗯。”陈聿怀撑着膝盖想站起来,关节处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林静这才发现他脑袋上裹着一圈带血的纱布,身上的雨衣也沾满了污泥。
她连忙扶着陈聿怀的胳膊,把人给搀了起来:“你受伤了?山上发生什么事了?蒋支队他们呢?”
“从山坡上滚下来,摔伤了,他们都没事。”陈聿怀实在没法站稳,便也没再推拒,只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尽量不让自己的重量压到她。
两人简单同步了一下双方信息,总的来说,他们的确是在期限内找到了关键性的线索。
陈聿怀:“林检,你刚才说……这东西,是什么意思?你也在哪见过?”
林静难得也有支支吾吾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农家院,犹豫着道:“我先送你村卫生所吧,我知道在哪,边走边说。”
她神情有些古怪,陈聿怀也没好多问。
由于两人身高差了太多,林静扶着他的肩膀走得有些吃力,连说话时的气息都变得不连贯了:“我们进村的那条公路发生了泥石流,现在整个村口都被堵住了,我们今晚回不去了。”
陈聿怀眉心一跳,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既然尸骨已经找到了,也算有所进展,我问过村长,他说抢险队最早明天才能赶到,我们要做好在这过夜的准备。”林静也是眉头紧锁。
她单手把胸前的徽章取了下来,揣进口袋里,继续道:“你还记得刚才那个瓷碗么?还有里面的纹路。”
陈聿怀摇摇头,墙角里光线太暗,那女人又实在咄咄逼人,他确实没能注意到更多的细节,只从外表来看的话,除了旧了点,边缘残缺了点,和市场里卖的白瓷碗没什么区别。
他指了指林静的口袋说:“办案期间,不戴徽章可以么?”
林静倒也见怪不怪了,微微叹口气说:“这身行头和徽章,有时候是通行证,有时候又是绊脚石,今天下午从镇派出所回来后,我本想在村民之间查一查线索,还没张口他们就开始对我避之不及,搞得我非常被动,想来可能是出于忌讳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吧……”
陈聿怀不置可否,他们上午这么浩浩荡荡地开进村,又有那么多人看着武警把冯起元押下车的,这么劲爆的消息估计用不着一顿饭的时间就能从村头传到村尾,一行人会被当地人排斥倒也有情可原。
“也就是在村里走访的时候,我发现了那个碗,”林静顿了顿,目光有些闪烁,“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自家院子墙角里摆一只装满大米的碗,起初我以为是喂鸡的,但没道理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还用这样奇怪的碗装着。”
“奇怪?”
“每一只碗虽然破旧程度不一样,但每一只碗底都画着一种非常复杂的花纹,可每只晚纹路又有多少有些不一样,而且……”说到此处,林静突然压低了声音,齐肩的黑发遮住了她半张脸,但紧绷的嘴角依旧暴露了她的紧张。
“碗底的米粒,都是血红色的。”
是谁下班路上骑车被人撞飞到家还在继续修文?是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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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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