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媞旁观着这一家子的言行,心情十分复杂。
若非亲见陈姜占用影子的身体,亲口与她对话证实,她真的不敢相信这位甫一见面就摔了一跤,口舌无德,顶着村丫人皮,行径也与村丫无异的人就是国师口中那个“破空而至,神鬼莫测,阴阳双通,非将死不得见”的尊主大人。
神仙难道都是这副德行?她对生身母亲也没有几分尊重呢!再说这破家有什么好当,几文钱还推来攘去的一股小家子气,做了凡人也不至于丢了神仙的气度吧?譬如她,就算当了亡国公主,也从没让自己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中去。
赵媞见三人对着桌上半贯钱傻笑,听陈姜兴致勃勃地说什么下一步赚钱大计,一提起银子满脸放光的庸俗模样,觉得实在没眼看下去。想回去镇上看看袁熙,又担心离开陈姜不妥,于是飘进院子里清净清净。
院子外头一老一少正等在那里,见她出来,影子招手:“哎,我在这,快出来!”
赵媞飘过去,见那老妇人穿得隆重板正,略颔首道:“不知这位夫人怎么称呼?”
舅奶奶上下打量她,笑道:“好俊的姑娘,我是姜儿舅奶奶,死了五日了,听姜儿说你也是病死的?”
赵媞一听原是个村妇,便不想多做搭理,矜持地微微一笑:“有礼,小女子还有事在身,恕不能与您相谈,请便吧。”
说罢回身飘开,舅奶奶忙好心道:“哎姑娘,这房中老鬼可不好惹,她使黑狗血泼得我和姜儿浑身剧疼,你莫靠近啊!”
赵媞转脸冲她假笑,“多谢告知。”然后继续飘回屋里去了。
“不对劲,”舅奶奶望着赵媞的背影,疑色聚眉,“不对劲啊姜儿,这女鬼好似不怕她,还有点上赶着往里贴的意思。”
影子懵懂:“啥意思?她不怕黑狗血吗?”
舅奶奶也不解:“那我就不知道了,你瞧她进去出来的没啥阻碍,要么就是不怕,要么就是老鬼根本没泼她。”
影子一听就不忿了:“那凭啥呀,她是鬼我也是鬼,我的身子还给了老妖怪用呢,她凭啥泼我不泼她呀!”
舅奶奶琢磨半晌一拍大腿:“坏了,这不会又是个想抢你身子的厉害老鬼吧!”
“不会吧,她刚死呢,自己有身子的。”
舅奶奶恨铁不成钢地点她脑袋:”你俩咋认识的?”
影子摸摸脖子:“就是在镇上,她先看见我,上来说我脖子后头的胎记是个月牙儿,挺好看的,我一瞧她也是鬼,俺俩就好了。”
“好个屁,你个傻丫,”舅奶奶一脸出大事了的模样,“你出生的时候你奶奶到处在村里说你八字轻,容易招鬼,看来一点没错!死了连自己的身子都保不住,又一个老鬼盯上你了啊,要不然她死在镇上,为啥不跟自己家人呆一块,偏偏跟着你回村来?这是想抢你身子当房子住呢!”
“啊?那我咋办呀!”影子听她说得很严重的样子,半懂不懂地跟着害怕。
舅奶奶一开始也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定神片刻转念一想,她又不着急了:“也没事,反正你如今也要不回身子,不如就让这两只老鬼斗一斗,你看那女鬼不慌不忙的,说不得有几分本事,等她俩打出个狗脑猪肺来,肯定没有法力再占你身子了。到时你娘看你死了,自然会给你办丧埋棺竖牌位,地府就会来接你投胎了。”
她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眼前仿佛出现画面,两只法力高强的老鬼正在斗法各施奇招,一个被打得魂飞魄散,一个被打得半身不遂,姜丫头的身子就躺在一边,可那半身不遂的再也没有力气爬进去了。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咱们啥也不用干,等着就行,那句话叫啥来着?坐山观虎斗!”
摸摸影子的头,舅奶奶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若叫陈姜听到这一番言论,定也会对舅奶奶的想象力竖起大拇指,所有世代的大娘大妈们都有一种很奇特的本事——脑补故事并自我肯定。不用学,到一定年龄自然而然就会了。
下午,陈姜铺排了整张桌子的书纸笔墨,先在一张草纸上大写简体数字,反复念了三遍,对陈百安道:“你就先从认数开始,熟悉熟悉笔划,找找笔感,一个数写满一张,大小就按我写的来。”
陈百安按陈姜教的姿势提着毛笔,整条手臂都在颤抖,迟迟不敢落下。
陈姜也不管他,只道:“你今天不把这十张数写完,就得砍柴四十斤,晚饭也不给吃。”
说罢拿起削好的小柴枝,蘸了墨在另一边的草纸上描画起来。
廖氏坐在一旁整理尺头,一块深蓝一块浅蓝一块姜黄,都是葛布,是陈姜特意选留的,做上三套夏衣并三双鞋应该够了。
她一边盘算着大小样式,一边看着儿子比拿斧头还费劲地拿笔,半天才在纸上落下一笔歪歪扭扭的墨迹,而对面的陈姜却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虽然那笔只是根柴枝绑了干苇须,可她的熟练程度让人感觉她绝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廖氏心理建设了许久,假意伸头看了看陈姜写下的那张数字草纸,轻声道:“姜儿,你这字写得挺好哇,也没见你学过……”
“阎王爷教我的。”陈姜头也不抬,极顺口地答了一句。
于是廖氏就问不下去了,想得到什么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这万金油阎王爷就是最好的回答吧。尴尬地笑笑,她起身道:“我去你王婶子家坐坐,她裁衣裳比我强。”
待廖氏离开,陈姜咬着枝头发了一会儿呆。廖氏怀疑她,她是知道的,但一个人没办法永远假扮另一个人,既然迟早要露马脚,不如从一开始就不遮不掩。
或许是常年与鬼魂打交道养成的乖张性格,陈姜一向不喜迁就别人,更不耐烦去揣摩别人的情绪,不习惯的人尽可以离开,比如前世的爸爸妈妈姐姐。离开是对的,陈姜理解,谁能忍受与一个不断见鬼的人生活在一起?
苦笑了一下,陈姜搓搓脸,正准备再次投入创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赞:“好美,这是何种花儿,从没见过呢。”
赵媞弯着腰目不转睛看着桌上的草稿,纸是粗糙的黄纸,笔是一根小柴枝,她从陈姜落笔就抱着轻视的态度观看,直到成品跃然而出才发觉自己浅薄了。
纸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朵花,长茎无叶,花瓣如黑色的火焰聚在顶端,由小指般宽到发丝般细,或卷曲,或舒展,没有规律的错落延伸,极尽妖娆慵懒。
赵媞满目惊艳,不知怎的就想起八岁时父皇寿宴,弥罗国献上的那个露着肩,赤着脚,穿着大红舞裙旋转了几百圈最后转到太子哥哥怀里的舞娘来。
是很美很美的女子啊,可惜最后被太子妃寻个由头勒死了。
身为一国公主,赵媞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可她从未见过这样特别而有诱惑力的花朵。她觉得,这花应该是红色的,一定是红色的,只有红色才配得上这份热烈妩媚。
“请尊主赐教,这是何花?长于何处?原身是何种颜色?”
陈姜在纸上写下四字:“石蒜,红色。”
长于何处就不答了,陈姜暗道,如果传说没错的话,你下了地府可以看个够。
赵媞半是欣喜半是失望。欣喜的是自己对美物一如既往的有敏锐性,花果然是红色;失望的是这么美的花怎么会名为…石蒜?太没有美感了。
陈姜很会画画,也很会写字,前世没少花钱上课。对能让自己静心超脱的技能,她总是学得尽心尽力。曼殊沙华画得尤其好,并非跟什么阴间阳界有关,只是因为漂亮,她喜欢,阴魂不散缠了她十五年的大绿也喜欢。
既然赵媞感兴趣,陈姜就把那画搁在一边由着她慢慢欣赏。自己绞尽脑汁地继续画些雏菊状,玫瑰状,郁金香状的绢花样子,另画了几幅心形的,波浪纹的,五角星的花边,配了几张吉祥如意富贵团圆的变形体图。一直忙活到天色擦黑,墨条只剩短短一截了方才大功告成。
赵媞看后频频点头,简单是简单了些,却都是没见过的花样,缀在衣裳帕子荷包上着实新鲜得很。
得到公主殿下的认可,陈姜满意地收了一摞草纸,去检查陈百安的写字成果。
“不错,明天接着写。”陈姜看着那十张歪七扭八大小不一的数字练习,倒是由衷地表扬了一句,从没摸过笔的人第一次写字,这水平就算可以了。
“明天还写数吗?我全都会写了,你啥时教我别的字?”陈百安虚脱了似地趴在桌上,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写一下午大字,比他砍一下午柴还要累。不过听了妹妹表扬,他内心还是振奋的。
“你别想一口吃个胖子,数都不识的人只配让人提脚卖了,这是几?”陈姜口不留情。
“七。”
“嗯。”陈姜提笔在一旁又写了个柒字,“你瞧,这才是以后你要学会认的七,是不是看起来难得多?学无止境,最忌贪快心理,光识数就够你学一阵子了,踏踏实实慢慢练吧。”
陈百安倏地坐直,表决心似地道:“小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陈姜收拾着桌子,淡道:“再说一遍,我不是为你好,我只为我自己,你想当废物我也不拦着。”
陈百安笑了:”我不当废物,以后大哥一定会给你撑腰的,谁也不能欺负你。”
陈姜没说话,可一脸的不屑还是让赵媞看个正着。原来尊主不俗啊,的确是看不起凡人的,她想。
半夜里下了一场雨。伴着雨声,赵媞飘在陈姜床头于她絮絮交代了自己祖宗八代前事后因,以及逃亡三年点点滴滴。
次日清晨的空气清凉凉湿漉漉的很是宜人。只是好景不长,早饭吃完,明晃晃的太阳又挂上了当空。
陈姜换下短褂长裤,换上头天晚上洗掉的青布裙,衣裳还没干透,穿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散发出一股潮霉气息。
她不喜欢这种气息,不喜欢到甚至不想出门了。可是赵媞在眼巴巴地等着她,巧掌柜那里也约定了时辰,于是陈姜在家焦躁地转了好几圈,再三叮嘱廖氏快快做好新衣,然后无奈地背起了竹筐。
一路陈姜都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中,不时拉起领子嗅闻。她不是有洁癖的人,只是对异样的气味特别敏感。
“臭吗?”她问,陈百安和赵媞一起摇头。
陈姜在空中四处耸动鼻子,又拉起领子来闻:“不对,不是我身上的,我怎么老是闻到一股臭味,像咸鱼干,臭脚丫子似的。”
赵媞被晒得有气无力,很想说尊主大人别瞎闻了,快好好给我挡太阳吧。
陈百安什么也没闻到,自然无话可说。
就这样一路闻到镇上,陈姜的鼻子耸动得更欢快了。她不理赵媞指路,也不去女红铺子,只顾不停地开阖鼻翼,目光警惕地在镇中小巷里乱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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