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青镇内，群众躁动不安，青天白日突然传来巨响，大地都震动了一下，不知是怎么了。

办公大楼离废弃工厂的距离更近些，此刻人心惶惶，要说地震也不像是地震，妖界众也完全没有出现的迹象，一时间大家都丢下手头的工作聚在靠北的窗户边观望情况。

吴晔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之中，一位刚来没多久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了步履匆匆紧绷着脸的二把手，立马精神地打招呼：“吴副镇长好！”

吴晔的步伐被打乱了节奏，一个踉跄稳住身形，挂起公事公办的笑容回应道：“你好。”

又嘱咐道：“大家午休时间注意安全，有什么突发情况生命第一，别都聚集在大楼里。”

交代了两句，踏着同事们重新续上的议论，吴晔穿过人群聚集的大厅，迈入了空无一人的电梯。

电梯缓慢上行，吴晔深呼吸，抬头对上早已成了摆设的监控，又低头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的电梯楼层数，不耐地转动着手腕，西装内的白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狡兔三窟，还好自办公楼至废弃工厂的通道里，还藏着一个毫无特征的紧急逃生小道，特地没有用任何灵界材料，直通向办公楼常年无人进出的一楼杂物室书橱。

这才争取来了眼下极度重要的分秒时间。

门刚一打开，就像有妖界众在身后追杀一般，吴晔一路狂奔到走廊尽头，门口常亮的“副镇长办公室”名牌灯光黯淡，等待维修，此刻也无心检查。

“砰”地一声猛推开大门，吴晔第一时间奔向了会客沙发，费劲地掀翻厚重实心的沙发，露出藏在底部的暗格。

牛皮纸封好的文件袋鼓鼓囊囊、完好无损，吴晔大松一口气，擦了擦额头汗珠，里面是这些年来运转阵法的详细记录。

失败了无数次，献上了记不清人数的条条性命，至今禁术的复原工作依旧很不理想。

好在，没有辜负大人的期待，并不是全无进展。

所有成果只属于大人，其他任何旁人都不配拥有。

吴晔从怀中掏出几页已经洇湿的皱巴巴的纸张，解开文件袋往里塞。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紧张，连着几下才平整地放好，顾不上自己使了多大力气，绕上线又跌跌撞撞跑到了石英钟旁。

打开剔透的水晶外罩，拨停转动的表针，文件袋粗暴地塞进了空余位置。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过程与结果不足都在文件上注明，可惜应该是没有机会亲自向大人汇报，听他夸赞了。

吴晔心一横，石英钟狠狠摔碎在地面上，霎时办公室光芒大盛，破碎的钟表连带着文件袋一起消失。

绚烂锋利的什么自耳边呼啸而过，只差一步便能连着石英钟一起深深凿进地板里。

吴晔嘴角挂起最真诚的笑。未出鞘的辨言将其压倒在地，即便喘气也变得艰难，喉管仍然发出呵呵的笑声。

状似疯癫。

抑或是清醒地认识到，使命已经达成。

“我应该给羲规渊提提建议，”如千真平静如水，“太与时俱进了也不太好，凡是受日宫光辉恩惠之地，都该有日宫部属。”

“那样从一开始就全部纳入管控，会减少很多麻烦。”

“就是成本会有点高，说到底都怪你们这些疯子，实在没事做，修监狱把自己关进去多好。”

如千真低头，黑守在一边，五花大绑倒在常石地面上的蒙元吴晔二人，一个不断求饶，一个沉浸喜悦无法自拔。

南天星靠着墙壁一声不吭地静静休息。此前语气不以为意，可如千真和黑追捕要犯时，解阵自不用说分秒必争用上八百分精力，一面还即时结阵抵消狂暴的杀气。

好在最关键的禁术不是完成品，大量残缺使得一旦有了思路便能顺藤摸瓜一举击破。

何况要说反转禁术，自己也是为数不多钻研过的阵法师之一。

那是只存在于神话中的阵法，相传是至高神的杰作，只在数千年前的大战中昙花一现，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寻常的灵界人认为没有任何关于阵法构成的记述留存于世，因此该阵法极有可能是夸张的手笔，以讹传讹而来，日宫更是从未对此发表过权威断论，渐渐的，反转阵法变得湮没无闻，只有极少数执着的学者以及阵法师孜孜不倦地研究。

然而，自己深知并非完全是虚构。

南天星垂眸瞥了一眼星盘，当时与至宝十四星盘一同发现的，还有一份残片，记录着禁术·反转的一部分。

自那之后，自己也会在任务完成之余耐心尝试，没想到自己私下的研究，这时候莫名其妙派上了用场。

尽管自己没能复原，但能成功破解，之后再倒推凝青镇实验品的运作方式，也能对反转阵法的了解更进一步。

只是苦了星盘，为如千真几人费力一遭。

南天星不发一言只默默推演，稍远处的莉莉安和相菻坐在地上，与允和折野相顾无言。

其实早些时候便醒了过来，灵力者的体质恢复得会更快些，得知昏迷期间问题已经从集中爆发切到解决完毕状态了，恍惚片刻，庆幸一切顺利，又难免顿感失落。

这不是什么忙都没帮上吗？

一直昏睡的或辞，包括整面石窟里的土系灵力者们也已经解除了阵法控制，只是绝大多数都需要专业灵界医师进行救护，和灵力一同失去的生命力再难完全填补。

刚解开阵法时，骤然切断而满溢的灵力令人错愕，虽说很快归于平静，直面带来的震撼感也难以消除。

为了实验禁术，实在攫取了太多。

“蒙元你知道为了你多活些年岁，牺牲掉了别人多少寿命吗？”

“以前你或许不知道，但是跑来这里，亲眼看到这一切，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自己会面对什么结局了对吗？”

“蒙元，如果早早就告诉你借寿需要付出的代价——”

“你会后悔吗？”

如千真打开联络器，一心二用地边浏览消息边质问蒙元。

此话一出，黑和南天星神色各异地对蒙元投来目光。

吴晔还在疯癫地低笑，身体抽搐。

被问话的蒙元则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撇去利益和场面，思考一个简单的问题了。

假如从最一开始，自己知道延长寿命需要别人的命来交换，或许那个时候窝囊了一辈子的自己不会愿意。

会动心，只是不敢，得过且过。

从开始到现在，自己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背后有见不得光的部分，只是用重返年轻的脑子，继续稀里糊涂避而不见，那样就好像从没有任何不对劲的事发生，日子照旧。

自己会后悔吗？

“我……”

话语在嘴边兜兜转转，被上方传来的脚步声交谈声打断。

“啊，来了。”

如千真全无戒备，惹得南天星不由得好奇来者何人，却见曦都赶来的日宫禁军鱼贯而入，几名白袍医生和手持阵盘的阵法师被围在中间，井然有序地跃下洞口。

一干人等纷纷向如千真见礼，随后各司其职。涕泗横流抖如筛糠的蒙元被两位士兵先行带走，罪行已分明，只等押解进曦都公开审理。

到最后，也没能听到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了。

如千真目送三人背影消失，闭了闭眼，垂眸俯视吴晔。

吴晔面上毫无恐惧，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谨小慎微，见卫兵都排成一列，无人挪动自己还挂上几分焦急：

“怎么不抓我？磨磨蹭蹭的。”

“你急什么？”如千真面无波澜，“对你的问话还没有开始，卫兵们自然要等我的命令。”

“也是，星宫之主都屈尊亲自为我当审讯官，别人也不好插手。”吴晔乐开了花，“您问吧，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示对您的尊敬。”

南天星一听，又到了无论世界的哪个角落都会出现的嘲讽时间，如千真毕竟年轻，黑又是尽忠职守的辅佐官，谁会先回敬呢？

出乎意料的是，闹剧没有看成，两人无动于衷，甚至表情都没有怎么变化。

这下倒觉得吴晔可怜了，无人在意的小丑。

自己好像见得也挺多，不过都记不清了，统统送去了地狱，南天星一边调整灵力一边继续静观如千真的审问。

“你和蒙元都是实打实的现界人，这一点毫无疑问。”

“说实话，首先我很好奇，就算阵法师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以最少的灵力效率最大化，但无论如何，绘制阵纹融入阵材都还是需要灵力沟通的，不然和小朋友乱画没有区别。”

“既然这些阵法是你设下，又是怎么做到的？”

没想到听得疑问，吴晔却笑得不屑：“阵法当然是我亲手设下，但是您都身在此处了，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吗？”

“附石这种东西，很好用。”

“守护当然是附石的本职工作，可要说储存灵力适时使用，没有什么比附石更能派上用场了。”

“可惜我不是灵界人，对灵力量的变化感知不明显，一开始只知道照本宣科，对着阵图设阵，因为没有及时补足灵力，废了不知道多少次。”

吴晔抑扬顿挫地诉说着曾经的艰辛，追忆起往事不禁摇头，可惜束缚未解只能作罢。

南天星倒不免对吴晔高看了一眼。

说起来似乎轻松揭过，但只有同为阵法师才能明白个中艰辛。

原本绘制阵纹就马虎不得，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嵌入阵材的过程亦是如此。

寻常阵法师有灵力加持，布置阵法时有具体手感，辨得出与整体的呼应波动，从而做到及时调整，分毫不差地复刻阵图，顺畅运转。

越是复杂的阵法，对精细度的要求便越高，即便是老练的阵法师，也时常需要对照阵图结合经验才能布阵。

而吴晔，对着图纸上的说明，凭着凡人之身，凭着不惜代价的疯狂，耗费数年一己之力嵌套起如此多的阵法，其中还包含一个完整的禁术和一个正在实验的传说级禁术。

很难想象给他醒石觉醒了灵力，世上会多出一个怎样天纵奇才的阵法师。

说不定那样自己也会产生强烈的危机感。

背后之人，看起来并不怎么明智，没有选择好好打磨手下这一柄低调的利器，没有给吴晔产生丁点威胁性的可能。

正暗自思忖，又听如千真问：“镇子外面的工厂地下，是你最开始的试验场是吗？”

“是啊，您难道不觉得工业园区是藏人藏物的好地方吗？”

“时不时失踪一些单打独斗的土系灵力者，或者某个冒险小队突然解体，其中的土系同伴与大家老死不相往来，也还是挺正常的吧？”

“有工厂这种人员众多流动频繁的地方掩饰一下，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一位卫兵递上文件，吴晔见如千真接过，不在意地咂咂嘴：

“蒙尘之后就更是这样了。”

如千真越过纸张瞥了吴晔一眼，重新阅读起报告，白字黑字写得清楚，工业园区是蒙元吴晔二人接手办得如火如荼，不少工厂都是吴晔上任之后建造，只不过天灾降临后，守护阵外的工厂当然是全军覆没，关门大吉。

之后的遇难居民纪念碑，也是吴晔的手笔。

“我们进门的时候，你摔碎的那个钟，不是什么寻常物件吧？”

“那是当然，星宫之主真是见多识广，那可是蕴含空间之力的至宝，必要时候可以保命的底牌。”

“可惜只能使用一次，但是被赐的宝物就该在最恰当时候使用，您也这么认为不是吗？”

“确实。”

“给什么类型的至宝不行，只给了一个勉强装下文件袋的钟，幕后主使不是很想在最恰当的时候保住自己手下的命呢。”

如千真懒得抬头，翻至下一页，地图上标明了工业园区所有工厂的布局和倒闭的具体时间。

“镇子里会随机出现妖界众，是因为禁术不完全？”

“差不多吧，”吴晔有所不满，“守护阵反转的时机、区域和强度，都不受我的控制，简直毫无规律可言，哪个怪物撞大运了，就能从天而降进镇子闹腾会儿。”

“辐射一直无法突破守护阵，该说不说，原本的守护阵真是顽强得要命。”

“可怜我总结了那么久，提心吊胆就怕实验还没完成我自己先被妖界众砸死，那样谁来把我的研究接下去？可是不行啊，没有任何突破口。”

吴晔逮着机会絮絮叨叨个不停，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如千真听得头疼，就着聒噪的背景音品起了纸上所有的数字。

至上而下一路扫过去，忽觉不妙。

“黑，你来看看。”

黑上前一步接过文件，有如千真如临大敌的反应在前，只几眼便看出了猫腻：

所有曾被当作试验场的工厂，倒闭的时间都在天灾来临之前。

先后顺序上巧妙地有所不同，若是不知阵法与其有深刻联系，很难察觉被掩饰很好的异动。

联想起工业园区地下室的惨状。

“吴晔。”

“你早就知道天灾的具体时间，是吗？”

如千真嗓门不大，可原本各忙各的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或是难以置信，或是惊骇不已。

常石铸造的空间内顿时寂静无声，就连灵界医师也放轻了动作，搬运受害者的同时竖起耳朵聆听星宫的质询。

只因蒙尘天灾，关乎世界上每一条生命。

无数人的命运因这一场无妄之灾改写成悲剧，若不是有羲规渊等三宫健在，进入寒冰期的世界会逐渐摧毁积累至今所有的璀璨文明。

到那时，只余九天之上的众神孤寂地见证一切了吧。

突如其来令人窒息的氛围，吴晔想继续嘲弄星宫迟钝、日宫眼盲，却也笑不出来了。

“怎么不说话了吴晔？”

“我可以默认，你从背后之人那里不仅获得了实验用的资源，还确实获取了天灾的情报，当了一回先知是吗？”

如千真微微仰头，视线紧盯不放，提高音量逼问。吴晔不见先前张狂神色，抿唇不语。

“众所周知，灵界时间系灵力者屈指可数，皆居于时之塔避世不出。”

黑接过如千真阅览完的所有文件，为问话堵上所有其余可能：

“史上仅有几次公开传出预言警示众人，再无其他。”

“蒙尘天灾降临前，时之塔未发一语，先知本该是无稽之谈。”

但是现在，很明显有人有别的途径，得知了天灾准确的发生时间。

所以提前转移走了一切，重新组起更精妙的阵法，本该毁掉成果躲过了天灾的打击，甚至险些做到了瞒天过海。

众目睽睽之下，吴晔头一次认真注视如千真和黑，两人不怒自威，甚至可以从如千真的眼神里看出天地不仁。

“你的背后，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