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如千真的耳边只能听到鞋底摩擦碎石的声响。

净之原上的风好似苏醒了过来，一阵接一阵，吹得天尽头浮云拉扯成丝，又吹过来时的古道，黄沙碎屑碰撞中隐约听到了低声的呜咽，仿佛有鬼怪诉说冤仇。

真的是鬼反倒没什么了，活人拥有存在、意识和灵魂，而鬼是只剩下了意识和灵魂，又因为失去存在而意识逐渐消亡、灵魂逐渐磨灭的可怜人。

对于灵力者来说，大部分不太费事就能消灭掉。

可要是什么特别的妖界众，现在出现在依斯米尼亚，很难说是偶然经过，更像是守株待兔、其心可诛的高智商型怪物。

而且合理猜测，自然现象也好，鬼也好，妖界众也好，无论是什么构成了当下惊悚的局面，存在时限都应该设定为三千年。

起码也是从村子一夜覆灭就延续至今的东西。

如千真不太放心季隽，相比于鬼屋那种封闭空间一惊一乍的吓人方式，依斯米尼亚显得开阔了太多，却有一种立于斗兽场中央还不自知的诡异感。

转头刚想安慰两句，入眼却有些不可思议——

明明怕鬼怕到不行，季隽此刻意外地沉着冷静，没有分毫担心，目光好像透过水面看见了未知的事物。

可是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只有幽蓝的、冰冷的、不灭的潭水。

南天星朝如千真微微摇头，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位季家大小姐的反常行为，但没有立刻制止。

原本跑来这个村落，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季隽说自己感应得到神之跃动的位置，既然如此，此时此刻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千真姐，你相信我吗？”季隽忽然仰头认真问。

“怎么了？”

答案其实呼之欲出，但更像是绝对的错误，如千真不想肯定，也不想否定。

季隽勉强勾了勾嘴角，重新注视着清潭：“神之跃动就在这里，在潭底，我能感觉到。”

“千真姐，你帮我看好卜都，我自己下去吧。”

说着，季隽抬脚就要迈进潭水里，一柄星光闪闪的武器却突然拦在身前，挡住了去路。

“不要这么冒进，也不要擅自行动，我没说不相信你，”如千真很想扶额叹息，“如果你确定神之跃动就在底下，那我们就一起去找找，就算是白跑一趟，大不了就当免费水底游。”

“你一个人，灵力也没有觉醒，万一遇到危险就麻烦了，说好了集体行动呢？”

“地面上现在情况不太对劲，可这个古潭依旧没有任何异常，说不定底下真的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不下去就发现不了的。”

如千真干练地收回武器，周围呜咽的压迫感更强了，便快速又解释了一句：“我犹豫其实是因为我不会游泳。”

“啊？”南天星的脑子短路了一秒。

“我刚才稍微调整了一下便携守护阵的参数，现在没什么问题了应该，走，我们一起下去一趟。”

如千真大大方方不带遮掩，感动得季隽泪花闪烁。

听到了如千真的决定，黑二话不说警戒着四下带着卜都聚集到潭边，问：

“在下可否先行一步？”

如千真右手持武器，左手牵住季隽，直接否决了试图独自排除危险因素的想法：“不行，小黑，就算你身为我的辅佐官可以使用一点星之力，目前也最好不要冒险。”

心领神会的季隽拉住了卜都，卜都有样学样拉住看不出情绪的南天星，黑则毫不气馁地站在了队尾，与如千真一同确保中间三人的安危。

背后邪乎的迫近感愈发强烈，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心情回头。如千真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与黑同步倒向了古潭之中。

刚入水，阻力不出所料地传达到了周身的守护之力上，又根据感官稍微调整了一下对水压的抵消功能，见一行五人此刻依旧安然无恙，如千真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环顾起了四周。

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清周围确实是由石料堆砌成的，与岸上所见并无不同。

只是，越往下，所处的空间就越向外扩开。潭水静默无声，光明的世界被抛之脑后，岸上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东西失望而归，也或许是达成了目的，但一时间没有敌袭，没有遇到任何其他的生物，有的只是水。

越来越多的水，无穷无尽的水，好像能通往地心的深潭。

忽然，潭水震颤。

如千真刚打算评估氧气量，堪称恐怖的水波从潭底袭来，亏得大家都牢牢地抓着彼此，才没有被冲散。

仿佛一颗巨人的心跳恢复了搏动，仅仅那一下，又归于沉睡。尽管说不上来对潭水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但似乎有哪里完全不对了。

手掌传来轻微痛楚，低头瞧见季隽紧张到捏着自己，双眼满含恐惧。

“神之跃动，在那里。”

拼尽眼力向深处凝望，硬是什么都望不到，但能收获一个肯定的回答该是喜事啊，如千真刚不解欲问，就见季隽脸色苍白道：

“我们说不定回不去了。”

如千真与黑对视一眼，下一瞬间，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自潭底直直撞向一行人。

骤然紊乱的水压尽管没能冲破各自的便携守护阵，但足以将五人扔进滚筒洗衣机一般旋转不停，高浓度的灵力也无征兆地喷薄而出，五脏六腑都产生了一种颠倒挤压的恶心感觉。

水面依旧平静如镜。

水下，大量气泡遮挡住了视线，如千真不熟水性，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下意识挣扎的行为，眼见抓着季隽的手要松开了，一个咬牙用带着星光的灵力铸成了星链，牢牢锁住了季隽和自己的手，又顺着几人挨个连上。

就算是最差的情况，只要不分开，大不了水底打开星宫，保命要紧。

刚下定决心，紧急关头，意外突发。

一张巨大的面容模糊的人脸几乎紧贴着如千真的面庞出现，话语和灵力一同冲进了如千真的大脑。

昏过去之前，五人听清了那句呢喃：

“对不起，神女大人。”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朵生长于净池的通体洁白的莲。

世界堪堪起始之际，聆听至高神的呼唤，天界的第一朵莲花自此诞生。

日月如梭，轻风不分昼夜地吹过诸星漫天的天际，伊瑞安树叶潇潇，宛若奏乐。

一如往常的某一天，莲花诞生了属于自己的意志，亦看清了岸上赤足站着的神，一身纯白的衣袍，拈着一朵伊瑞安花，慈爱微笑。

无悲无喜，空无一物。

伊瑞安树仿佛感动而喜悦地摇了摇枝干。

莲花恍然记起，数千年过去，伊瑞安再次盛开了。上一次开花，要追溯到至高神诞生之时。

那时它绽放满树的白色小花，仿佛珍珠造就，散发出淡薄幽远的香。

心念至此，水面无端泛起了涟漪。

神低眉敛目注视着那里，那里是神的倒影。

倒影里的神却笑得嘲讽而肆意，仿佛对神不屑一顾。

只听他说：“你不配在这高高的九天之上安稳地当你的神，终有一天，我会将你取而代之。”

“我才是唯一的真神。”

单方面的宣告响彻净土，抽身消失不见的瞬间，神皱起了眉头，圣树伊瑞安也散发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凛冽气息。

那株莲花则很好奇。

伊瑞安开花之日，即神诞之时，那么方才的倒影也是新神吗？

可他不怀好意，业力缠身，难道说，是邪神吗？

天界生邪神，天方夜谭也不过如此。

除却天然造就、无拘无束的莲花和伊瑞安树，天界里只有飞升的灵力者们，修炼成仙的山野精怪，还有唯一的至高神。

如今还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倒影。

为非作歹、祸乱世间的妖魔鬼怪，不可能会被天界接纳。

异界妖魔，被长久地封印于不见天日的底界，接触净池只会魂飞魄散。

可若这些都不是，倒影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整片净土似乎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寂静，斑斓万千的天空也染上了一丝阴霾。

伊瑞安猛烈地摇晃着枝干，小小的白花颤抖着，似乎想要急切地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出乎意料地，至高神暂时搁置了其余一切，俯身用掌心轻轻地拢着莲花花瓣，说：

“为你苏醒于这个世界，而倍感喜悦。”

伊瑞安也泛起了并不耀眼却也不容无视的光芒。

光芒散尽之后，面容不甚分明的人先是对着神弯腰行礼，紧接着看了过来，友好地对老邻居点了点头，似乎也在致以祝福。

旋即，化为人形的伊瑞安敛起温和的善意，声音沉沉地向神谏言：

“此人前往下界，势必掀起腥风血雨。”

“在下请求，前往下界，捉拿此人。”

神点了点头，透过净池，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炼狱般的人间。

“所幸诞生伊始。”

诞生伊始，未经轮回，即便存在恶意的土壤，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不断攫取养分。要说制服影子的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

可即便是神，也不能擅自突破天地规则下界。

能追下去的只有伊瑞安，还有自己，莲花默默地想。

若仅仅是伊瑞安一人，能制服倒影吗？

倒影言语狂妄，动作却如此缜密迅速，须臾便闯入下界，该是心中早有估量。一旦再次回到上界，必定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将至高神取而代之。

最终，伊瑞安略一行礼便急追下界，他的身影越过灰暗的地平线，消失在了边界，再也看不见了。

天界的温度，也逐渐冷得彻骨，比绝望更苦寒几分。

如千真自梦中幽幽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