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冬天葬礼那场雨,淅淅沥沥地缠绵了好几天,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潮湿的阴郁里。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
想起母亲,顾屿昭的指尖有些发凉。父亲刚走,尸骨未寒,那个女人便闻着钱味而来,口口声声要“抚养权”,实则盯紧了那笔抚恤金。那时,是谢予安站了出来,少年意气,将他护在身后,用谢家继承人的身份呵退了撒泼的母亲。可顾屿昭至今记得,母亲离开时,那双黏腻贪婪的眼睛在谢予安身上,以及他身后那辆昂贵的豪车上打转的样子。
果然,不久后,便传来了林婉秀勾搭上谢予安父亲谢振霆,并成功上位的消息。这消息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顾屿昭脸上,让他本就因丧父而冰冷的心,更添一层屈辱的寒霜。他与谢予安之间,也因此隔开了一道无形却深不见底的鸿沟。谢予安的靠近、安慰,甚至带着补偿意味的帮助,都只会让他想起母亲那令人作呕的行径和自己可悲的处境。他开始沉默,回避,用一层坚硬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
年初开始的冷漠与忽视,是他保护自己尊严最后的方式。
顾屿昭的忙碌生活并没有因为一场葬礼而暂停。经济的窘迫如同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奶奶的医药费、房租、学费……每一笔都是沉甸甸的数字,压在他尚未完全宽阔的肩上。
便利店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映照着傍晚时分稀落的客流。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投下冷白的光,将他过分苍白的脸色照得有些透明。他熟练地扫描商品、装袋、找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在顾客询问时,才会露出一个极淡的、职业化的微笑。
顾屿昭站在收银台后,正将一点一点攒下的零钱整理好,准备交接班后去医院。高二结束的这个暑假,他像一枚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便利店、餐馆、水果店和一份家教之间连轴旋转。父亲的工伤赔偿金虽是一笔钱,但面对病重奶奶持续不断的医疗开销,以及母亲林婉秀听闻消息后如鬣狗般扑上来试图争抢的丑态,那笔钱显得如此单薄而易碎。
顾屿昭站在收银台后,正低头清点着上一班的流水。连续几份兼职的疲惫像无形的潮水,细细密密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唯有挺直的脊梁还撑着最后一点不肯弯折的力气。听到铃声,他抬起眼,视线掠过空荡荡的货架,落在门口那个与这间狭小便利店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欢迎光临。”自动门打开的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门开处,一个身影逆着外面落日的余晖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女人。衣着华贵,面料挺括,剪裁极尽优雅。她并未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廊的灯光下,那双保养得宜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像精密仪器般扫过顾屿昭全身。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有种居高临下的、理所当然的冷漠。
顾屿昭认得她。谢予安的母亲,周□□。
他握着记账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面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温和。他放下本子,微微颔首:“谢夫人。”
周□□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在这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她没有回应顾屿昭的问候,目光掠过他洗得发白的白T恤,落在他清隽却难掩倦色的脸上。
“我听予安提起过你,”周□□的语气没有什么波澜,“说你最近……很不容易。”
顾屿昭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可能的情绪。“还好。”他言简意赅,不愿多谈。
“年轻人自力更生是好事。”周□□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不过,有些界限,还是要分清楚。”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故意留给顾屿昭消化这句话的时间。
“予安心思单纯,容易感情用事。他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谢家的继承人,身边不应该出现任何……不必要的牵绊和议论。”她的话语缓慢而清晰,“尤其是,与你母亲有关联的因素。想必你也清楚,你母亲林女士如今的身份,颇为敏感。前几天与蒋叙白律师沟通时,他也提醒过我,你的存在,对予安而言,或许并不合适。”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像一根细小的冰刺,精准地扎进顾屿昭心口最敏感的那处旧伤。他感觉到指尖有些发凉,血液似乎都往心脏回流,挤压出沉闷的痛感。
蒋叙白。这个名字被轻描淡写地提及,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警惕的涟漪。谢家的律师,已经开始注意到他了么?
顾屿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周□□的视线。那双清澈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恰到好处的难堪与一丝隐忍的倔强。“谢夫人,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和谢予安同学,只是普通同学。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他强调着“同学”二字,划清界限的意图明显。
“是吗?那最好不过。”周□□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顾同学,我们都是明白人。有些窗户纸,不必捅破。你母亲的所作所为,想必你也清楚。我不希望予安受到任何不好的影响,更不希望谢家的名声,因为一些无谓的人而蒙尘。”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顾屿昭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他放在柜台下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帮助他维持着面上摇摇欲坠的平静。
“我……不会给谢家添麻烦。”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
周□□看着他这副“脆弱”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这个少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知难而退。
“很好。”她语气稍缓,“听说你家里还有位病重的老人?需要不少医药费吧。”
顾屿昭沉默着。这沉默是默认,也是一种无声的抗争。
周□□从精致的手包里取出一张名片,不是支票,而是一个私人联系方式,轻轻放在柜台上。“离开这个城市,或者至少,彻底消失在予安的视线里。我可以资助你完成学业,包括你奶奶后续所有的治疗费用。”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笔再公平不过的交易。
这是**裸的交易。用金钱,买断他与他儿子之间可能存在的“麻烦”。
顾屿昭看着那张质地坚硬的名片,像是看到了命运递过来的一把双刃剑。一边是继续在泥泞中挣扎,背负着母亲留下的污名,艰难地求生存,守护唯一的亲人;另一边,是接受这份带着羞辱的“资助”,踏入一个更危险的漩涡。
他需要钱,迫切需要。奶奶躺在医院里,每天的账单都像催命符。他需要力量,需要足够撬动某些东西的支点。
脑海里瞬间闪过母亲林婉秀在父亲葬礼上争夺赔偿金时那张贪婪扭曲的脸,闪过谢予安带着同情和占有欲的目光,他也想起了那个藏在谢家阴影里的名字——谢泊渊。那个据说是谢振霆私生子,性格阴郁,即将升入高一的少年。关于他的资料,是顾屿昭在决定谎报年龄寻找家教机会时,刻意搜集信息碎片拼凑出来的。
一个疯狂而极致的算计,在电光火石间于他清澈的眼底凝聚、成型。
他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张名片。他需要钱,需要力量,需要一个足以撬动命运、改变现状的支点。
指尖在与光洁的硬纸片接触的瞬间,有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这颤抖并非全然伪装,有屈辱,有对未来的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抬起头,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澄澈,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他看着周□□,声音清晰而稳定:
“好。我答应您。”他顿了顿,在周□□那丝轻蔑尚未褪去却又觉得理所当然的目光中,继续开口,语气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过,谢夫人,您是否考虑过……一个更一劳永逸的办法?”
周□□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顾屿昭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的、精准的刻度。
“比如,”他轻声说,每个字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让我去接近您更不希望他出现在谢予安面前的那个人。”
他看到周□□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骤然锐利起来,像被触及了逆鳞。。
“谢泊渊。”他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如同念出一个咒语,“让他犯错,让他失去一切可能构成威胁的资格。”顾屿昭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样,岂不是比单纯让我离开,更能让您高枕无忧?”
空气仿佛凝固了。日光灯的嗡鸣声被无限放大。
周□□第一次真正认真地、从头到脚地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少年。他看起来依旧清瘦、疲惫,甚至带着几分易碎感,但那双藏在厚重镜片后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而疯狂的火光。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胆大妄为。这提议,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盘算。
她确实一直视谢泊渊为眼中钉,那个流着肮脏血液的私生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谢家和她儿子的威胁。只是碍于身份和谢振霆那点可笑的血脉之情,她不便亲自出手。
良久,周□□脸上那层优雅的面具微微松动,露出一丝属于猎食者的锐利。“你很聪明,顾同学。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也……危险得多。”
这几乎等于认同。
顾屿昭垂下眼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锋芒。他知道,他踏出了通往深渊的第一步,也是他复仇与自救棋局的第一步。
“我会安排。”周□□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记住,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如果搞砸了,或者你敢有别的念头……”
“您不会失望的。”顾屿昭打断她,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
交易,在无声中达成。
一场无声的交易,在这弥漫着冷冽气息的便利店里,尘埃落定。
周□□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便利店,如同来时一样,带着一身与这环境隔绝的疏离感。
铃铛声再次响起,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隔绝了顾屿昭曾经的某种可能。
顾屿昭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他缓缓摘下脸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捻起围裙的下摆,慢慢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镜片。灯光下,他擦拭镜片的手指,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存在的、细微的颤抖。
镜片后的世界一片模糊,就像他此刻和未来的路。
他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深渊的边缘,也将那个名为谢泊渊的少年,拉入了他的棋局。
镜片擦得透亮,他重新戴上。
视野再次清晰起来,柜台,货架,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只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镜片后,那双桃花眼里所有的脆弱、挣扎、屈辱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深埋其下的、疯狂燃烧的决绝。
他看了一眼那张静静躺在台面上的名片,然后将其小心地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这不是施舍,这是武器。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玻璃上映出他清瘦而坚定的身影。
棋子已落,棋局,开始了。
而他,将握着这把双刃剑,走向那个名为谢泊渊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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