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记耳光的回响,似乎还隐隐灼烧着指尖。
顾屿昭坐在驶离酒店的车上,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斑斓的光带在他清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闭上眼,试图将宴会厅里那张混杂着震惊、痛苦与疯狂执念的脸驱散,却徒劳无功。
某些东西,一旦从记忆的潘多拉魔盒里挣脱,便再也无法轻易收回。
它们带着潮湿的、属于南方的、梅雨季节特有的腐朽气息,将他拖拽回五年前那个灰蒙蒙的、下着雨的下午。
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看不到前方的日子。
灵堂里空气凝滞,混合着香烛和潮湿水汽的味道。
顾屿昭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黑色西装,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清瘦的手腕。他站在父亲的遗像前,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的、过分年轻的雕像。照片上的男人笑容憨厚,与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点小工伤就唉声叹气、却总把最好的一块肉夹到他碗里的父亲重叠,又碎裂。
工友和寥寥几个亲戚的低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模糊不清。
直到一个尖锐的女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猛地划破了这层伪装的平静。
“顾建平!你这没用的东西,死了倒轻松了!!”所有人都回过头。
林婉秀穿着一身与场合格格不入的、颜色鲜艳的连衣裙,她妆容精致得如同赴一场盛宴,唯独那双眼里淬着毫不掩饰的盘算与凉薄。她微微扬起的下颌,宣告着她此行的真正目的——这里没有哀悼,只有一场她志在必得的收割。这个多年前出轨离家、对父子二人不闻不问的女人,此刻理直气壮地扮演着未亡人。
她冲到顾屿昭面前,保养得宜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声音带着哭腔,却挤不出一滴眼泪:“赔偿金呢?厂里赔的钱,还有保险!我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小昭还没成年,这钱必须由我保管!”
顾屿昭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他看着眼前这个法律意义上的母亲,记忆中她决绝离去、投入其他男人怀抱的背影,与此刻贪婪的嘴脸,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妈,”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那是爸用命换来的钱,和你早就没有关系了。奶奶还在医院……”
“医院?那个老不死的还能拖多久?”林婉秀不耐烦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间简陋的灵堂,“钱放在你一个小孩子手里,被人骗了怎么办?我好歹养过你几年,我能害你吗?”
周围传来压抑的议论声,目光如同细针,扎在顾屿昭裸露的皮肤上。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他挤压过来,要将他碾碎在这冰冷的、被生母(或许早已不配这个称呼)当作敛财舞台的灵堂里。
就在这时,灵堂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光廊而立,轮廓边缘模糊在炫目的光尘里。他微喘着气,呼吸因奔跑而略显急促,干净的校服上沾着奔跑的痕迹,肩头那片水渍像是雨天独有的印记。他喘着气停下,目光却清亮得惊人,在攒动的人头里急切地掠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直到撞上顾屿昭带着错愕的视线。那一瞬,周遭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抽离,全世界的聚光灯,都只为这一眼而亮起。
是谢予安。
他看到眼前对峙的场面,眉头立刻拧紧,几步就冲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挡在了顾屿昭身前,将他与林婉秀隔开。
“这位女士,”谢予安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语气却有着超出年龄的维护,他听到了刚才的争执,刻意避免了任何亲属称谓,“请您尊重逝者,也尊重屿昭。”
林婉秀被他突如其来的出现和气势唬了一下,随即上下打量着他,目光落在他腕间价值不菲的手表上,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的盘算。“你是……”
“我是谢予安。”他报出名字,带着一种天生的、属于某个阶层的笃定。
谢予安。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林婉秀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脸上的怒容瞬间收敛,甚至挤出了一个堪称“和蔼”的笑容:“原来是谢家的公子……你和我们小昭是同学?”
她的目光在谢予安和顾屿昭之间来回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以及……潜在的、更优渥的、可以借此攀附的跳板。至于前夫用命换来的那点赔偿金,与“谢家”二字代表的庞大资源相比,似乎瞬间显得微不足道了。
顾屿昭站在谢予安身后,看着他挺拔的、带着维护意味的背影,心底却没有感受到多少温暖。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悲哀。他知道谢予安是出于好意,但这份好意,连同他“谢家公子”的身份,在此刻,都成了催化剂。
他看见林婉秀眼中骤然燃起的光,那是一种发现了更便捷的、通往她所渴望的那个世界的捷径的光芒。这光芒,比争夺赔偿金时,更加炽热,也更加……令人心寒。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葬礼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宾客散去,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烧尽的香烛。顾屿昭默默收拾着,动作机械。谢予安想帮忙,却被他轻轻推开。“我自己可以。”他说。
谢予安看着他苍白而倔强的侧脸,心里一阵发紧。他想说点什么,安慰,或者只是陪着他,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婉秀并没有离开。她站在屋檐下,看着细密的雨丝,又回头看看顾屿昭,最后,目光落在谢予安身上,脸上堆起笑容:“谢同学,今天真是多谢你了。你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要不……麻烦你送送我们小昭?”
她的语气亲昵得仿佛他们真是母慈子孝的一家人,刻意模糊了那些不堪的过往。
顾屿昭动作一顿,没有抬头。
谢予安自然求之不得,连忙点头:“好的,阿姨,我家的车就在外面。”
一辆黑色的宾利无声地滑到路边,与这破败的街景格格不入。
顾屿昭最终还是没有拒绝。他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再去应对任何争执。他沉默地跟着谢予安上了车。
车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散发着好闻的气息,与外面湿冷的雨天完全是两个世界。谢予安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手帕:“擦擦吧,头发湿了。”
顾屿昭接过,低声道谢,却没有用,只是攥在手里。
车窗外的景物在雨幕中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绿色的色块。他看着窗外,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具疲惫的躯壳。
“屿昭,”谢予安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得厉害,忍不住开口,“你别太难过……以后,还有我。”
顾屿昭缓缓转过头,看向他。谢予安的眼神干净、真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炽热。这光芒太耀眼,几乎要灼伤他浸泡在冰冷现实里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最终却只是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予安,”他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窗外的雨丝,“你不该来的。”
你不该来的。你不该把我,和你们那个世界,再次牵扯到一起。更不该,让林婉秀看到这条……“捷径”。
谢予安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不想连累自己,急忙道:“说什么傻话!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有困难,我怎么能不管?”
朋友。顾屿昭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一丝苦涩。
车停在了一条狭窄的、坑洼不平的巷口,里面的路车开不进去。“我到了。”顾屿昭推开车门,雨水立刻夹杂着冷风灌了进来。
“我送你进去!”谢予安也跟着下车,不由分说地脱下车上的定制外套,撑在两人头顶,试图为他挡住一些风雨。
两人踩着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昏暗的巷子里。路边的排水沟散发着异味,与刚才车内的馨香形成尖锐对比。谢予安似乎有些不适应,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外套更倾向顾屿昭那边。
快到那栋老旧居民楼的楼道口时,顾屿昭停下了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他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谢谢你,予安。”
谢予安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显得更加单薄的身形,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他拂去发梢的水珠。
顾屿昭却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快回去吧,”顾屿昭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别让司机等久了。”
谢予安看着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点了点头:“好,那你……照顾好自己。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顾屿昭没有回应,只是转身,走进了昏暗的楼道,身影很快被阴影吞没。
谢予安站在雨里,看着那黑洞洞的楼道口,心里空落落的。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而在他看不见的楼道阴影里,顾屿昭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并没有立刻上楼。
他微微仰起头,听着窗外渐远的脚步声,以及汽车引擎发动、最终消失的声音。
整个世界,仿佛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这无休无止的雨。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的月牙形印记。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用谢予安给他的那条质地柔软的高级手帕,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刚才被谢予安的外套碰到过的肩头。
一下,又一下。直到那块布料变得皱巴巴,沾染了巷子里污浊的水汽。
他停下动作,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眼神不再是灵堂里的脆弱与麻木,也不再是车上的空洞与疲惫。
一种极致冷静的、近乎疯狂的算计,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他清澈的眼底,缓缓凝聚,盘旋。
他知道,林婉秀不会放弃。她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绝不会放过“谢家”这条更大的鱼。而“谢家”这个名字,就像一颗投入她贪婪心湖的石子,已经激起了她无法平息的水花。
他站在命运的交叉口,身后是父亲亡故的冰冷现实,身前是生母虎视眈眈的算计,和谢予安带来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危险而诱人的可能。
雨水敲打着玻璃,像是命运的叩门声,急促,不容拒绝。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有些路,一旦看到,就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
哪怕前方,是更深、更冷的深渊。
而他,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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