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命定重逢(下)

八月二十五日,江荼蘼亲爹江鹤汀生日。

早上七点,从火车站出来,江荼蘼伸了个懒腰,浑身骨头咔咔作响,似乎在冲身体的主人发泄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以奇怪姿势蜷缩的怒气,脖子和肩膀也有不同程度的酸痛,像是对骨头同僚的附和。

他揉揉肩颈,从过来接亲朋好友的人群里挤出去,出了大门,外面就是熟悉的天地。

柏油马路、陈旧的护栏,凤凰花树远远近近栽了许多,花期才过,枝头翠绿的叶子里还夹杂着零星的红色花朵。

过马路再走几十米有一个集市,从门口开始就是吆喝叫卖的摊位,那几个熟悉的早点摊子仍在原处,蒸笼里冒出的水汽和掩不住的豆浆香味与从前别无二致,只不过经营的人从原先的大爷大妈变成了姑娘小伙。

回到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镇,置身于熟悉的环境,江荼蘼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离开这些年的变化,然而洋溢在心头的亲近感却未减半分。

小时候总向往远方,长大后,家才是远方。

江荼蘼颠了颠肩上的背包,到早点摊子上买了两个豆沙包一杯豆浆,边吃边往家走。

这个时间,二伯家的早餐一定做好了,不过他不一定知道江荼蘼早上回来,可能没做他的份,还是随便吃点什么垫垫的好。

这次聚餐还是在二伯家里,由二伯掌厨,菜色已经定下来了,中午吃火锅,晚上再吃大餐。由此看来,二伯早上应该会做点清淡的食物,比如清粥配小炒、清汤米线之类的。

江荼蘼吸溜一下口水,三两口吃掉最后半个包子,又把豆浆也喝完,将纸盒塑料袋一起扔进垃圾桶,才走进小区大门。

小区仍是那个小区,草坪一半绿一半黄,花圃里长满了狗尾巴草。树荫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底下坐着乘凉的老老少少,几只油光水滑的胖橘猫、狸花猫和短腿柯基卧在树根处打盹。

小区里的人和猫猫狗狗大都认得江荼蘼,于是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呼他。他一一回过去,经过榕树下时,还撸了一把胖橘的脑袋,胖橘抬头瞅他一眼,抖抖耳朵,恩赐似的在他手心蹭了蹭。

“哥——”

温柔的声音从身前响起,江荼蘼抱着又重了几斤的胖橘猫起身,就见树荫外的阳光下,一位披着粉红薄纱外套的漂亮姑娘朝他小跑过来。

漂亮姑娘眉眼秀丽,气质温婉,一路跑来跑得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都红润了一些,有点气喘地仰头去看江荼蘼,伸手要接他肩上的包。

“就你这小胳膊肘子还帮我拿包呢,我自己来吧。”轻轻拍开她的手,江荼蘼把背包往上颠了一下,顺势勾住她的肩膀,慢悠悠走向不远处的居民楼。

这小姑娘是他的妹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叫江花事。兄妹俩的名字出自一句词,“开到荼靡花事了”,由于不是什么好寓意,两人从小就为改名的事跟父母斗智斗勇,然而不管他们怎么折腾,都只会被江爸江妈随手镇压。改名?不存在的。

江花事今年刚上大一,就在南省的省会城市上学,离家就五站路远,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呆个一天半。这次江爸的生日,正好赶上她没课的周二,连请假都不需要,这就是学校离家近的好处。

“哥,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江花事把哥哥的手扒下来挽住,“你要是能多待几天,那我也多请两天假陪你。”

“你哥我工作呢,标准打工人,周末都要加班,只能请两天的假,还有一天半在路上。”江荼蘼乐呵呵地道,他把自己的处境说得很糟,语气却很欢脱,就像无忧无虑,毫无烦恼,“所以我晚上吃完饭就得走了,你也好好学习,不许学你不争气的哥哥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知不知道?”

江花事莞尔一笑:“哥,我的成绩还需要你担心啊?我都跟爸妈说好了,以后就往学者的路子走,读完本科读硕士,读完硕士尽量考博士,反正就是一直深造下去,完成我活到老,学到老的目标。”

“你有自己的规划就好。”江荼蘼高兴地揉揉她的头发。

江家在三楼,对面就是二伯江白元的家,两家门上贴着字迹如出一辙的歪扭的对联,而同样字迹的对联,楼下江白鹿大伯家也有一副。它们出自对古代文化爱得深沉的大伯母之手。

虽然不好看,但却是大伯母的一片心意,而且是每年一份的江家特供心意,大家都很珍惜。

嗯,很珍惜地不舍得往门上贴,只想拿塑料袋封了压在箱底收藏。可惜大伯母出身武术世家,一个能打十个,大年三十贴对联的时候战斗力尤其强,谁也拗不过她。

江荼蘼和江花事到家时,门是虚掩的,透过门缝隐隐可以听到江妈与两位伯母的交谈声。

大伯母声音略显低沉,二伯母温和带着书卷气,江妈语速快咬字轻,每句话的句末尾音都像踩了风火轮要扬上天,非常好辨认。

“不是二伯下厨吗?妈和大伯母二伯母怎么在咱家?”江荼蘼一边开门一边低声问道。

江花事回答道:“二伯说中午的火锅在咱们家吃,晚上的大餐再去他那里吃。哦对了,咱家今天来了个客人,不知道哥你认不认识……”

妹妹话音未落,江荼蘼就看到了她没来得及介绍的“客人”。

窗外透进一束阳光,照得满室浮尘飞舞,亮亮堂堂。那个人站在光晕间,穿着浅蓝色道袍,束一头乌黑长发,拿着白色瓷碗盛调料,手指白得与那瓷碗几乎融为一体,远远望去就是一尊云雾塑成的雕像,不像真人。

江荼蘼的脚步顿在鞋架旁,正准备取下背包的手僵在半空,视线定格在那个人身上,大约过了两秒,才若无其事地完成剩下的半个动作。

他的反应夸张得过于明显,江花事又细心,自然发现了他不自然的停顿。

“哥,”江花事走近两步,“你认识那位道长啊?”

“不认识。”江荼蘼毫不犹豫地否认。

江花事张了张嘴,被自家老哥理直气壮的瞎话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厨房里的江妈听到兄妹俩的声音,端着菜篮子探头看了看他们:“回来啦!来来,过来帮我洗一下菜。”

江荼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妈,我才刚下火车,能不能让我休息会儿再帮你干活?”

“休息什么休息,干活就是最好的休息,看这翠绿绿水灵灵的蔬菜,看了不让人放松吗?”江妈一张嘴就是老联想家了,还专门在水龙头前给他安了张塑料凳子,“来吧,你今天就一个任务,坐在这儿把所有的菜都洗了。”

大伯母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地冲江荼蘼招手:“来,把菜洗完,大伯母给你调果茶喝,我今儿刚去市场买了几斤蔓越莓。”

二伯母也笑了笑,虽然不附和,却也不阻止。

“是是,小的这就来了!”江荼蘼认命地走过去,在老妈安的凳子上坐下,伸出手气沉丹田道:“菜来!”

江妈笑着把菜篮子砸进他怀里。

拧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刷萝卜、搓菜叶,江荼蘼边干活边悄咪咪地朝道袍青年那边瞥去一眼,恰好迎上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视线,瞬间又把眼神缩了回来。

他故作不经意地问:“妈,这位帅气的小哥哥是哪位啊?”

江妈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在江荼蘼后脑来了一巴掌:“什么小哥哥,人家和你爸爸一个辈分,你得叫叔。”

江荼蘼倒吸一口凉气,用力摇头表示绝不这么喊,并从善如流地换一个称呼:“那这位大兄弟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他是江家主家的姻亲族人,明非澜。”二伯母温柔道,“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荼蘼,你还是该称他明叔叔。”

明非澜盛完最后一碗调料,转身看向江荼蘼,眼神清澈如水:“不用。你可以唤我的名字。”

闻言,江妈和两位伯母露出自然公园猴看人的眼神。

毫无疑问,被看的那个是江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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