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炎推着车跟着倪芝回了家,路上悄悄给秦叔发了条消息请假说要晚点到。
两人进门后,倪芝先换上拖鞋,然后又从旁边鞋柜里找了一双男士拖鞋放在周炎面前,说:“你穿这个吧。”
说完便放下蛋糕往厨房走。
周炎关上门,脱掉板鞋,看着袜子上的破洞,微微皱眉,最后干脆把袜子也脱了塞进板鞋里,然后穿上拖鞋跟去了厨房。
倪芝妈妈不在家里。
意识到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周炎心跳又快了,脑子里有根弦在不断绷紧,站在厨房门口,他神色稍显拘谨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倪芝手把着冰箱门看了他一眼,说:“你会做什么?”
周炎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倪芝看着他笑,从冰箱里拎出买回来还没来得及做的鱼递给他道:“那你帮我蒸鱼吧。”
周炎接过血淋淋的袋子就开始干活。
倪芝又从冰箱里相继取出半颗花菜、几个青椒以及三颗鸡蛋。
鱼是已经处理好了的,洗干净用姜葱料酒腌上十分钟就可以上锅蒸了。
周炎问倪芝葱姜在哪儿?倪芝找出来递给他。
周炎洗干净葱姜,环顾了一圈狭窄的厨房,倾身靠近倪芝,伸长手从墙壁挂架上取下菜板,然后开始切葱姜片。
周炎下刀的速度很快,一看就是个厨房熟手。
他把鱼腌上,抬头看见倪芝抱臂站在一旁看他。
周炎指着台面上那堆菜问:“这些你要做什么?”
倪芝笑着说:“我打算炒个花菜,再炒个青椒炒鸡蛋。”
“哦。”周炎拿起青椒放进水槽,按住青椒把快速往里一怼然后拔出来,冲洗,再放进旁边的塑料盆里。
处理完青椒,他又开始切花菜,冲洗,滤水。
再把鸡蛋打了,搅拌好蛋液。
倪芝靠在厨房门口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忙活,时不时给周炎提示各种东西放在哪儿。
周炎双灶齐开,半小时不到就做好了所有的菜。
倪芝把茶几上的杂物收拾干净,转去厨房端菜。
菜都上齐了,两人才发现忘记蒸米饭了。
倪芝把饭重新蒸上,说:“先吃菜吧。”
周炎点点头。
小小的客厅容不下太多家具,倪芝家吃饭都是坐在藤编蒲团上,在茶几上吃。
周炎一米八几的个子盘腿坐在地上稍微有点憋屈,倪芝又转去厨房拎了半瓶喝剩的白酒出来。
她把酒杯分给周炎一个,问:“喝点?”
周炎没有拒绝,也没有对她一个女生竟然喝白酒这点感到诧异。
倪芝给他满满倒上一小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倾身从沙发上摸过遥控器按开电视道:“找个电影看吧。你想看什么?”
周炎没有吃饭看电视的习惯,他也几乎没看过什么电影,于是说:“都行。”
倪芝找了一部老片子,《甲方乙方》。
一顿饭吃得欢声笑语不断。
电影结束后,半瓶酒被两人喝光了,周炎不见醉态,倪芝也同样清醒着。
看电影的时候,倪芝把客厅的大灯关了,只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此时,暖黄的灯光温馨地罩住此间小小的两个人,倪芝手撑着头,忽然歪脸看他道:“周炎,你今晚笑了好多次。”
周炎嘴角仍挂着笑,淡声说:“是吗?”
倪芝抬了抬眉毛,俯身从茶几下方摸出烟盒抽了支烟出来,点上。
电视还开着,倪芝随手调了个频道让它播放着。
烟雾氤氲了女孩的脸。
倪芝脸上笑意不减。
眼前这一幕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周炎静静看着她,目光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深刻。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倪芝忽然问,脸仍朝着电视。
周炎哑然。
“你想让我问什么?”
他总是询问她的意见——你想让我做什么?你想让我问什么?
倪芝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电视,抽着烟。
周炎思索了半天,灵光一闪,终于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觉得今天这顿饭味道怎么样?”
“哈哈哈哈……”倪芝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烟灰都掉地上了。
周炎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是他喜欢看倪芝笑,所以他并没有出声打断她。
好一会儿,倪芝才止住笑,点头道:“挺好的。”又说,“真的挺好的,你是专门学过做饭吗?我看你刀功很好。”
周炎点头道:“我之前在一家川菜馆打了半年工,偷学过几招。”
倪芝看着他笑,又问:“你还做过什么工作?”
周炎想了想,把自己做过的工作一一给她报了一遍。
确实有点夸张了。
倪芝听完眼睛瞪得老圆了,嘴唇微张,随即真心实意地竖起大拇指道:“厉害!”又随口问了句,“累死了吧?”
周炎有点被她的表情逗笑,他有些拘谨地抿住嘴唇,淡声道:“还好。”
倪芝手撑着下巴微微仰视着他。
在周炎身上,她看到一种朴素而沉重的东西,这东西一般更多出现在四五十岁的底层中年人身上,而周炎还是个孩子。
也许正是这种现实的差异塑造了他,让他看上去那么不同。
纯真的艰辛,总是惹人动容。
“你不是还没成年吗?怎么能找到那么多工作?”倪芝又问。
周炎说:“可以谎报年龄,有的地方查得没那么严。”微微一顿,“还有就是我工钱要得不高,又肯卖力气,所以总会有人要我。”
倪芝噗地笑出声来。
周炎困惑地看着她,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电视里正在放一档综艺节目,声音稍微有点吵,但周炎的心在这一刻却很静很静,前所未有的静。
他耐心等倪芝笑完,然后问:“倪芝,你从哪里来?”
他终于对她的故事感兴趣,主动对她发出了疑问,但倪芝却愣住了。
你从哪里来?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么奇怪的问题。
为了回答周炎的这个问题,倪芝花了几分钟时间大概梳理了一下自己前十七年的人生。
倪芝的妈妈名叫倪敏佳,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倪家重男轻女,倪敏佳从小吃了不少苦头,这苦吃得多了,人心里便有了恨。
她无人教导,野蛮生长,轻易地便被这恨领着走了歪路——才十九岁,还未嫁人,肚子里便怀了孩子。
倪家不能容她,想把她草草打发给邻县的一个老光棍,倪敏佳知道后差点去上吊,最后还是她发廊的小姐妹帮她从家里逃了出来,又塞给她一把零零碎碎的钱,让她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倪家是在林平下属的一个偏远县城里,倪敏佳握着那把散钱,先去汽车站买了张汽车票坐大巴到了市里,她身无长物,只会给人洗头修面,便仍旧干起了老本行。
没过多久,倪敏佳就跟发廊老板好了。
男人不介意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哄她说要跟她再生一个,倪敏佳信了,结果生下倪芝后没过多久,她便偷听到男人跟一个皮条客的对话,说等她养好身子就让她出去卖。
男人语气洋洋得意:“有她女儿捏在手里,不怕她不从。”
倪敏佳吓得连夜抱着倪芝跑路,连行李都没敢多收两件。
因为害怕被男人找到,倪敏佳抱着倪芝在小旅馆里躲了两天后便买票去了北方。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小姐妹的话,决心要走得越远越好。
就这样,母女俩来到了津南。
到津南以后,倪敏佳决心要跟过往划清界限,因此没有再进入发廊工作,而是先找了个包吃住的饭馆打工安顿。
倪芝满三岁的时候,倪敏佳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开修理铺的男人。
男人名叫邱震,性格温吞老实,年满四十,连个女朋友都没谈过。
倪敏佳的性格,天生过不了安稳日子,嫁给邱震几年后,她经人介绍找了份白酒销售的工作。
这份工作工资算比较高的,但同时门槛也很高,需要酒量好,需要会说话,如果是女销售,那还得漂亮会打扮才行。
介绍人一见倪敏佳眼睛就亮了,说她是个干销售的好苗子!
但邱震听说以后却坚决不同意她去干这个工作。
最后两人大吵一架,倪敏佳哭得双眼通红,邱震看得心里发疼,便只好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白酒销售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也有不少酒局需要应酬,婚后倪敏佳总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束缚着,现在好了,有了这份工作,她又重新感觉到了自由。
她一门心思地扎进工作,热火朝天的干了三个月,不仅得到了精神满足,而且物质上也得到了丰厚回报。
邱震看她干得开心,又有钱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工作三年后,有一次在一场酒局上,倪敏佳意外结识了一个外地大老板。
大老板名叫傅睿,年近四十,长得一表人才,举止斯文,听说还是单身。
认识傅睿后,倪敏佳的一颗心就悬了起来。
起初,他们并不很频繁地见面,差不多两三个月甚至有时候半年才见一次。傅睿在津南投资了产业,有时会过来出差,便会约她出来。
两人就这么暗地里来往了有快三年的时间,某天傅睿临走前突然毫无预兆地往她手上套了枚钻戒,倪敏佳心一颤,听见傅睿在她耳边轻声说,他想娶她。
傅睿行动力很强,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让人在津南买了套房子说要送给倪敏佳。
倪敏佳高兴得连房本上的产权人写的是谁的名字都忘了问。
她一辈子都在追求爱情,认识傅睿后,她觉得傅睿才是她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于是为了跟傅睿在一起,倪敏佳跟邱震提离婚了。
离婚的过程不太体面,前前后后闹了差不多快一年的时间,等倪敏佳和邱震离完婚,倪芝也考进津南高中开始读高一了。
倪敏佳满心欢喜地带着倪芝火速搬进了新家。
她辞掉了白酒销售的工作,沉浸在富太太的人设里专心致志当起了家庭主妇,并耐心等待傅睿每月一次的大驾光临。
倪芝冷眼看着倪敏佳犯蠢,偶尔实在看不下去,也会提醒她,以傅睿的条件,绝不可能是单身,但是被爱冲昏头的倪敏佳完全听不进去这些话,就算当时有疑虑,事后也很快就被傅睿三两句话摆平了。
直到人家正主找上门来,倪敏佳都还傻乎乎的不愿意相信傅睿竟然骗了她。
事后倪芝想过,倪敏佳可能也不是不信,她就是舍不得傅睿那个人以及傅睿带给她的富裕优渥的生活,所以哪怕事实摆在眼前,她也只会独自崩溃就连扇那男人一巴掌的勇气都没有。
贪婪的蠢人迟早会接受上帝的惩罚。
而倪芝作为蠢人的女儿,亦被牵连进去。
——傅睿的老婆太厉害,倪敏佳被她搞得在津南几乎无处容身,而倪芝在学校也是处处受人排挤,几乎没有安宁日子可言。
就这样,在阔别家乡一十六年后,倪敏佳最终还是带着女儿倪芝回到了林平,为了生计,重操旧业,又干起了酒水销售的工作。
……
“从哪里来……”倪芝重复了一遍周炎的话,笑容轻浮道,“林高那个大群里不都有人说了吗?我之前在津南读书。”
“还有人说你是富二代。”周炎一本正经道。
倪芝哈哈大笑,反问:“住西平的富二代么?”
她这话跟他那天说的一样,周炎稍愣了愣。
“好了,吃蛋糕吧。”
倪芝起身去玄关柜上取了蛋糕,打开,插了一根蜡烛,点燃。
她闭眼许愿,下一秒耳边突然响起生日快乐歌。
倪芝睁眼表情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周炎唱得很认真,边唱还边轻轻拍手给自己打节奏。
其实是有点搞笑的。
但说不准是因为什么,倪芝没有笑。
男孩声线很低,歌声就像是午夜梦中的呢喃。
倪芝重新闭上眼许愿,然后睁眼吹熄了蜡烛。
吃完蛋糕,看时间周炎准备走了。临走前,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在倪芝困惑的眼神下慢慢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天蓝色的小盒子。
倪芝眼里含着笑,明知故问道:“给我的?”
周炎不正面回答问题,只说:“你要不先看看喜不喜欢吧……”
倪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链条细细的是银色的,最底下坠着一块黄豆大小的吊坠。
“这是什么?”倪芝拎起项链问。
“月光石。”周炎说,微微一顿,“生日快乐,倪芝。”
倪芝把项链递给他:“帮我戴上。”
周炎接过项链,笨拙地抠了半天锁扣才把项链给她戴上,过程中不小心碰到她脖子时心脏猛地一抖,手也差点跟着抖。
倪芝走到落地镜前照镜子。
“怎么样?”倪芝转头问他的意见。
周炎嘴巴抿紧,然后说:“好看。”
在这一刻,周炎说的好看,不仅仅是称赞倪芝的外表,更是表达对她这个人的欣赏。
倪芝身上有一种对自己的绝对自信,这种自信不仅来源于她的外部条件,还来源于她强大的内心——她好像不在意这世上的任何人,不在意他们是否爱她?是否觉得她足够好或是足够坏?
那些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倪芝的人,不管男女,都是被她身上这种气质所吸引。包括周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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