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会议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裴声放下手机,看向贺停澜。
“需要我做什么吗?”贺停澜温言细语地问。
裴声笑着说:“需要你告诉我今天有什么安排。昨天和今天都是工作日,你不能再为了我丢开工作了,不然全都堆到之后你会特别辛苦的。”
贺停澜一怔,隔了几秒说道:“今天有个重要接待,我确实得去一趟公司。”
他走过去,把手搭在裴声肩上,轻声说:“但我很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两人正说着话,门铃响了。林莱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带着大包小包地进了门,他一边咋咋呼呼地咒骂着多事的邢斐言,一边极其麻利地把餐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早餐,又给冰箱塞得满满当当。裴声跟在他身后差点没插上手。
末了林莱气喘吁吁地往沙发上一倒,愁眉苦脸地带来了一个新消息:剧组发了通知,片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都挤满了人,正等着堵裴声,这两天肯定没法儿去现场了。而他们公司楼下,也全都是如狼似虎的记者,陈迎灵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不是,”林莱简直觉得匪夷所思,“明明是邢斐言搞事情,有什么问题去找邢斐言问啊,这些人怎么能来骚扰你的?”
裴声微笑着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别气了。我没事的。”
林莱立即又觉得自己不懂事了。受影响的人是裴声,还要他反过来安慰自己。他赶紧站起来,把裴声推到餐桌边上:“哥你快吃,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贺先生,你也赶紧来吃点东西吧。”
“好。”裴声答应着,拉着林莱一起坐下来,几人吃起早餐。
但裴声吃得不多,很快就站起来说自己吃饱了,一个人走到卧室去了。
林莱担心地瞥了眼关上的房门,担心自己一直喋喋不休地咒骂邢斐言影响了裴声的心情,有些沮丧地低声对贺停澜说:“贺哥,我是不是废话太多了?”
贺停澜安慰道:“不是,你不用想太多。他没睡几个小时就起了,大概是困了。”
林莱闷头想了想,裴声从来不生气,或许生气了也很难表露出来,都是自己默默消化了。他叹了口气:“他估计是想回片场拍戏吧,这闹得,又要耽误进度了。要是之前进度赶得紧,现在估计都去拍山里那段戏了,躲得远远的,清净多了。”
贺停澜用面纸拭净嘴唇,笑着站了起来:“没事的,你别太担心,相信裴声。我进去看看他吧。”
轻扣了两下房门后,贺停澜轻轻推门进去,却发现裴声并没有回床上补觉,而是站在衣帽架旁,手里拿着蒸汽熨斗。
他一阵错愕。挂在衣帽架上的,是他昨天换下来的那套西装,昨晚就已经清洗并烘干了。
裴声冲他笑了一下:“你愣在那里做什么?”
贺停澜掩上门,一步步走近靠拢他,控制不住抬手圈住他的腰:“怎么只吃了那么一点,还跑来帮我熨衣服?”
裴声赶紧将熨斗放到一旁,以防不小心烫伤了贺停澜。他耳朵有点红,嗓音却亲昵温暖:“我不饿。因为你说等会儿有个重要接待,烘干的衣服还是有些皱,我就帮你稍微烫一下。”
贺停澜止不住地心动,沉醉地将头埋进他的脖颈,嗅闻了一下他身上清浅好闻的味道,低声说:“我让助理提前帮我把衣服带进办公室就好了啊。”
“我不知道啊。”裴声说得自然,但耳朵却更红了,这几天他跟贺停澜的亲密举动实在太多,现在贺停澜在他耳际说话时喷薄出的热意让他几乎颤抖了下,“不过你穿着烫好的衣服出门也很应该。”
他总是用最不假思索的语气说着最撩人的话:“贺先生你这么好看,理所应当要穿好看的衣服。”
贺停澜也总是轻易地被他征服。他已经离裴声如此近,他更加搂紧裴声:“叫我停澜吧。”
裴声顿时结巴起来:“那……那怎么行,你比我……大这么多呢。”
贺停澜忽地一笑,温存而暧昧的气流刺激着裴声的皮肤,他的灵魂体会到一阵缥缈的颤栗。
“我不想你那么生疏地称呼我。”贺停澜稍微放开他一些,让他得以顺畅喘息,但嘴上并不放过他,“或者你想亲密且礼貌地称呼我为哥哥吗?”
“停澜。”裴声立刻紧闭眼睛,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了,**的滋味急速窜上他的舌尖。
然而一种魔力也随着这两个字的吐露在他心间迸发,他忽然觉得,在自己和贺停澜之间,一条无形的线在生成。那根线闪动着幽微的金色光芒,柔韧无比,无限延伸开来,不管相隔多远,只要轻轻拨动一下,就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
事态持续发酵,各大媒体如饥似渴地搜刮尘封的每一份材料,从裴声和邢斐言过往的每次互动拼凑出故事线,真真假假的推测在互联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的合体视频和照片传得到处都是。
跟以前一样,骂裴声的那拨人总是冲在最前面,不吝用最恶毒的言辞攻击他、讽刺他、嘲笑他。
邢斐言自有他被视为神灵的那一面。优渥的出身、绝对无可挑剔的外表、轰炸一切感官的舞台、有趣而张扬的个性,通通为他堆起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愿意为他冲锋陷阵的人不计其数,他们竭尽全力地维护这座精美而华丽的城堡,这个完美得不可思议的偶像。
说实话,即便他承认爱着某个人,轰轰烈烈、莽莽撞撞的炽热青年形象反而更会让他充满魅力。他这么年轻,迟早会被原谅。在庞大的粉丝眼里,一切当然是裴声的错,不自量力,可笑至极。
相比之下,个性内敛沉静的裴声着实吃亏,没有太多人为他说话。路人倒是能说上几句公道话,但路人哪有那么多精力卷入这一场互联网骂战呢,他们大多只是沉默地观看着,偶尔为公正的评论点个赞。又或者仅仅是恼怒于这无聊的、轰炸眼球的八卦夺去了太多版面。
裴声已经不再为那些攻击感到痛苦了。因为他已不在意别人说的那些“他配不上邢斐言”的话,因为他和邢斐言本该再无交集了。他现在需要做的不过是好好地处理完这件事,恢复自己的生活秩序。
过了整整两天,裴声终于联系到邢斐言。
邢斐言像是喝了很多酒,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沙哑,但精神状态疲惫而亢奋。他听到裴声的声音,表现得非常高兴,以为裴声已经回心转意。
可裴声不过要告诉他,两个人已经是成年人,请他不要再用这种幼稚可笑的方式捣乱自己和别人的人生。
邢斐言一腔热情被扑灭,还是看不清时势,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如果我再也不说谎,全把实话告诉你呢,你会原谅我吗?”
不管邢斐言再说什么,都已经时过境迁了,裴声感到自己在面对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颇为无奈:“你还没明白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斐言,其实你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喜欢我,你当时就已经放弃我了。你现在这样,是因为我喜欢上了别人,你感到心理上受了挫吗?”
邢斐言小声又固执地反驳:“我没有要跟他比。是你说过永远都会只喜欢我的。明明都是你说的。”
到今天,这样的话已经很难令裴声感到酸涩了,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品尝旧日爱情的意欲。他们之间的那一切美丽却又倏忽而逝的时光,如此真切地消隐了,他已然平静而温和地接受。只有邢斐言还留在过去。
裴声觉得他有点可怜,又觉得自己也有点可怜:“我当然要喜欢喜欢我的人啊,而你根本没有那么喜欢我。在你离开我抛下我的那些日子,我自己甚至都不喜欢自己了。如果你所谓的喜欢就是给我带来痛苦,这会让我觉得之前喜欢你的我很愚蠢。”
“不是的!我没有想带给你痛苦,我也没有真的想离开你。我爱你啊!”邢斐言急切地说。
裴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觉得无法承受现实,无法面对疯癫的我,我能理解你不怪你,但你非要觉得这样的你还是爱着我,还应该得到我同等的情感回馈,不觉得这样很荒谬吗?”
“我那是因为……那是因为……”邢斐言着急地开口想要辩驳,却吞吞吐吐说不明白。
“因为什么?”
他话语间饱含着对邢斐言的忍耐,邢斐言立刻变得更慌乱了。
裴声当然也知道这点,裴声已经厌倦这样不停重复着的对话,他等待着邢斐言能清醒一些,认清他们之间的一切。
但接下来的这句话,裴声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邢斐言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和表情说出的了:“那你要我怎么办!那个被偷拍的视频是我爸买通了我们身边的工作人员拍摄的,记者赶去把这个消息立即告诉你妈妈也是我爸示意的,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对你说这些?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不爱你啊!我只是……我……”
世界仿佛一瞬间静音了。
裴声仍抓握着手机,但他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整个人睁大眼睛,目光呆滞地盯着虚空。
真相脱口而出后,邢斐言口吃了几秒,也悻悻地沉默下去。
电话两头静得连呼吸声没了。
很快地,邢斐言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炸开,他已经六神无主。在极度的懊恼和痛苦挣扎中开始疯狂为自己辩解着,语无伦次地说什么他完全不知情,他爸也只是想逼他离开乌烟瘴气的娱乐圈,不愿意看他跟男人混在一起,那件事也是完全的意外。但他也不会再和他爸和解了,这一年多以来自己已经完全跟他切割干净关系,他已经想清楚了,他一定会押着他爸过来给裴声道歉,他想要好好补偿裴声……
这些陈旧的、只属于过往的话语毫无意义地灌进裴声的耳朵,他通通没听清。
在眨眼的一个瞬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冷不丁一个哆嗦,猛地站了起来。手指卸了力,手机立刻滚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钝响。
坐在不远处的贺停澜立即也站起来走向他:“怎么了?”
裴声没有回答。他表情麻木,双目毫无神采,忽然弯腰低头捡起了手机,也没有看贺停澜一眼,一个人行尸走肉似地飘到了落地窗边。
这也是个晴天,苍白的阳光洒在阳台上,裴声面无表情,是一副没有任何思维在流动的样子。
透过玻璃,外面的世界里,川流不息的车辆正在马路上来来往往。
他茫然地看着,喘息逐渐变得艰难。
嘣!
让一让!出车祸了!快叫救护车!
叮铃叮铃叮铃——
来……来不及了……
好痛好痛。好痛啊!
他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开了口,继续对电话那头几乎疯了一样拼命恳求着他的邢斐言说道:“邢斐言。”
邢斐言立刻应了声,声音嘶哑痛苦,有着无尽的恐慌:“小裴。”
裴声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狰狞,言辞一定很激烈很不体面,但实际上他说得很慢很艰难,几乎每个字都带血:“你说是你父亲邢峣偷拍我们、是他指示记者去找我妈的麻烦?”
邢斐言犹如被人扇了几巴掌,狼狈地承认:“对不起小裴,是他的罪,我一定要他跟你道歉的。但是他不是要你妈妈出事,你知道的,那时候记者也没有开车去追阿姨,她是自己撞上护栏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裴,我没有要给我爸开脱,是他间接导致了意外,我一定一定要他给你道歉。”
“你让你爸爸去死,我也不会原谅他的。”裴声一字一顿地说。
但其实他觉得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只是在强撑着。无比极端激烈的情绪正在他脑中爆发。
所以他一直怪错了人?所以他的仇恨一直都有明确的出口?他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日日夜夜里煎熬痛苦,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妈妈,自己配不上斐言才会招来这种惩罚。但他可怜到什么真相都不知道!该恨的人不是那些记者也不是自己,是邢斐言背后那个自以为可以摆布别人的人生的男人!
“小裴……”邢斐言的酒彻底醒了,他从来没想过温厚善良的裴声也会说出这种话,他无力地哀求道,“好好好,不原谅他,我也不会原谅他的,我跟你一起恨他,我要让他付出代价,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好爱你,真的好爱好爱你,我不能失去你啊!我整理好一切了,我把我爸基本架空了,在工作上他再也没法干涉我们威胁我们了。你原谅我,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好不好,好不好啊小裴,你回答我一下好吗小裴!”
但裴声给了他一句几乎让他心脏麻痹的回应:“你想都不要想。我录音了,我会曝光的。邢斐言,我恨你。我恨我曾经爱过你这样的人,你怎么配得上我对你的感情!”
对于裴声这个人,言语上的发泄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他被痛苦的真相折磨得快要呕血,只觉得喉口一股腥甜,却也说不出更重更恶毒的话。他总是憎恶自己被仇恨裹挟,变成一个自己所厌恶的形象。
但一种不可捉摸的、深重的抑郁又一次降临到他身上。世界一度又变成灰色了。
他面色冷峻,双眼红得可怕,说完就切断了电话,任由手机从手中再一次滑落到地板上。
贺停澜早就等候在他身后两三步的地方,一直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等他挂了电话,立刻冲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竭尽温柔地把手贴在他急促起伏的胸膛上,意图引导他慢慢呼吸:“放松一点,慢一点吸气。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但大脑里所有的情绪处理工具此时此刻都已经失灵,裴声在跟邢斐言的那几句话里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勉强还能意识到贺停澜这个人的存在,听得见他在问自己,但又丝毫没有开口的动力。
因为没有意义,这里没有一个亟待解决的具体问题,是不需要别人来出谋划策的。
他的痛苦纯然是自找的,纯然是天性如此。
与其说他因为被欺负而痛苦,倒不如说尘世的真面目让他痛苦。
裴声这个人,总是天真而固执地看待世界,以自身的法则衡量一切,总认为有个完美而恒定的真理,世界是围绕着一套美丽无比的法则优雅运转的。他是如此重视这种优雅,一旦发现任何违背优雅的事情,他立刻黯然神伤。
凭什么他的世界里要有邢峣这种自以为是的暴徒?凭什么他的世界里要出现邢斐言这样以爱之名做尽欺瞒伤害之事的人?为什么有那么多自私、浅薄、无耻的人,明明对他人的生活他人的为人毫无了解,却能理直气壮地肆意谩骂侮辱旁人,污染整个世界的空气?
他无法接受丑陋的事实,无法忍受自己的世界被玷污,于是立即产生一种毁灭的冲动。如果必须要身处于一个不美、不合理的世界,那么他宁可不活。
就这样,他一声不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又沉沦到一个人的地狱里去了。
可是……
母亲。爱情。艺术。希望。生命。这些单调的词汇也在空漠的黑暗中交织起来了,强制性思考的痼疾刹那间就要卷土重来。这不断坠落的世界里为什么还有这些啊?
细密的汗液从脊背往上攀爬,一种受困于熔炉中的恐怖热意驱散了所有氧气,裴声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扭曲,他猝然推开贺停澜,抬起手,一口咬上自己曾受过伤的那只手腕。
贺停澜及时制止了他,想要拥抱住他:“裴声,看着我。”
但裴声整个人钢板似的僵硬,直邦邦倒到他怀里,下一秒就张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内心深处不断膨胀的情绪让他的□□要爆炸了。他被放逐到广袤的天空,被暴虐地任意摆弄,他需要一个锚点,于是更深地咬在贺停澜的皮肉上。
滚烫的眼泪也一颗颗滴在贺停澜的衬衫上。
本土狗对叫哥哥的这个癖好真是好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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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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