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大梦初醒,张公搂着他,躺回旅馆的床。
还未天亮。
片刻的惬意,渐渐困了,好累,眼皮重得很。
刚一闭上眼睛,就见无头尸,惊得他再睁开双眼,但仍旧困啊,如此往复,想睡,但永远不能入睡,折磨人。
那具无头尸,不知是谁,只见她珠圆玉润的身体,覆着薄纱,再往肩膀上,一塌糊涂。
她以为二楼安全,所以冲上来?岂知那里成了活靶子,一层楼空荡荡,只狂奔着一个女子,她冲上楼来才觉得不妙,前看,后看,往哪里逃?
镂空的木头栏杆什么也不能挡住,她慌乱地往前奔,往前奔,枪林弹雨里,哪里能幸存?
或者她本来很聪明,想寻个屋子躲藏,哪晓得,推开第一个……推不开,房门落了锁,勉强稳定心神,一路奔一路想要推开屋门,但没有,全上了锁。
而子弹还在追击。
她来到他和秉文藏身的屋子前——啊,这一扇门不是开着?
狂喜,片刻的停顿,她预备逃出生天。
就是这片刻停顿,听见巨响,一瞬间她闻见越靠越近的硝烟味,什么也来不及反应,眼前一黑。
简直无妄之灾。
张公躺在身边,搭在他腰间的手冰凉,耳朵里是细微的心跳,不能听见他呼吸。
越来越慌,晓得自己的想法荒唐,但还止不住地想。
黑暗里,觉得那具无头的女尸就在身旁,手搭腰上,或者她淋漓的头正面向自己,空荡荡的缺口本来好好安放两颗黑白相间的眼珠,一大片的阴影,无声在控诉。
啊她的手,这么冷。
“……张公?”颤抖着,急需他回应。
“嗯?”张公转向他,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耳旁,睡得很熟,但梦里也不忘回应。
忽地安心了,他任由张公把自己揽得更紧。
张公身上还有辨别不清的檀香,混着胭脂水粉,混着血和硝烟……
都很狼狈,他自己亦然。
总算能安睡。
次日,懒得起床,睡出一身薄汗,把胳膊放出去凉一凉。
阳光被窗帘挡住,不能投进屋里,不知今夕何夕,他睡眼朦胧看着自己的胳膊。
前段时间瘦得厉害,手腕的骨头突兀到吓人,近段时日吃好喝好,总算养回来。
张公把玩他搁在被子上的一段白臂膀,灌满琼浆一样,软绵绵,欲拒还迎地藏在宽大袖口里,揉着捏着,不下重手,像哄小动物。
他随张公去,只问他,“昨天是怎么回事?”
张公对他没有隐瞒,前因后果仔细梳理,“出南京时就晓得有尾巴,甩不掉,干脆做戏,秉文是双面的间谍。没想到那只老狐狸很厉害,他竟找到你大哥,假如不是恰好有皇帝退位诏书的复刻本,其实很悬。”
“他是谁?”
“老对手了,你听过探丸借客?”
“听过,游侠杀人,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
“是了,他专门收容街边流浪儿,无父无母的孩子,自小培养,为他卖命,为他铲除异己,名为游侠,实际是一帮匪徒,打劫富济贫的旗号,钱都落进自己口袋,也学探丸借客,我上了他名单,文吏,黑丸。”
他很担忧,“总这样么?刀光剑影的,一不小心就要……”不敢说,不吉利。
“总这样,隔三差五就找上门,他不能赢我,却也不收手,我劝他莫要白白浪费时间,但他认定了,非要亲手送我下黄泉,不知有什么执念——你担心我?”
忽地,张公这样问他。
装傻充愣,“我没有。”
张公但笑不语,拇指摩挲他皮肤,心里已知答案,一段白臂膀,渐渐泛了红,下手变重,快要满溢的溺爱——多可爱,嘴硬的小孩。
他脸上升上红云,偏头,祈祷谁来救他。
有如神至,门被叩响。
韦辛在门外喊一嗓子,“我可要进来了!”
唬得坐起身,起到一半,韦辛已推门进来,佯怒,一对眼睛更俏皮,“好哇你俩,好逍遥快活,就我被丢在那里和死人独处一室!”
他与韦辛不相熟,过意不去。
从前身边哪有这样的人?全是花花肠子,一个比一个弯绕,几句话说出来,剥去表面,还有一层,再咂摸,云里雾里,又全是另一番意思,非要相互刺探,你来我往。
周慎告罪,“辛苦先生。”
张公披着袍子也坐起身,“你越发无礼了,才几点。”
“哗。”韦辛门一关,不见外,往沙发一歪,“才几点?”装模作样地把袖口一拨,瞅着手表,“十一点半!”
又讲,“也没洗过脸,噫,也没漱口,也不嫌弃。”摆摆手,“快起床!我有话说。”
厉害得很。
张公拍一拍他肩膀,“去罢,再不去这斗鸡要跳起来了。”
矜贵的张公,到底也是人呀,昨日的奔忙已在他脸上神形具现,他不年轻了,嘴角的胡茬,眼下的青黑,仔细一瞧,破绽百出。
见不得光。
他先去洗漱,张公自有人服侍。
待张公回来,又是意气风发,好像那些隐约破绽不曾存在过,他披着法兰绒长袍,端一杯酒,坐在沙发上,慵懒地,好像一切都是天成。
谁知背后下了多少功夫?他是要面子的。
韦辛把一叠纸捧着,偶尔觉得他已在社会摸爬滚打许久,偶尔觉得他还有书生气,譬如现在,他捧着这一叠的纸,仔仔细细地分析一具尸体,周慎仿佛能看见他坐在课堂是怎样光景。
“他生前是抽大烟的,牙齿松动,且肌肉萎缩,皮下脂肪很薄,而且,有一件事,我想我还是要和你说,这人的直肠里留有精.液。”
韦辛把一摞纸归拢归拢,“宝啊,我觉得你该重新定位你大哥和死者的关系了。”
听者有意,他感到没有脸面,这话像在说自己,甚至不敢抬头,不可避免地,他开始与死者共情。
人的情感由不得自己,他想起张公昏暗灯光下的脸,慢慢,这张脸改变了眉眼,鼻梁,嘴唇,换成大哥瘦削略显薄情的面容。
打了个寒噤。
韦辛过来拍拍他的手,“不怕,没什么可怕的,我帮你分析一下,要么你家老太太撞破他俩抽大烟,要么你家老太太撞破他俩苟合,要么你家老太太撞破他俩抽大烟且苟合,大约是这三种情况。”
又讲,“但你大哥抽大烟是一定的了,我来的时候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但我觉得你该先去洗漱,我也该先把这些结果告诉你——是这样的,他的瘾上来了,他还咬伤了一个人。”
大哥坐在地上,缩在一个墙角处,像婴儿,瑟瑟发抖,抖成一团。
明明裹着狐裘,还是那件狐裘,厚重,雪白,但好像冷得不行。
韦辛和张公陪他来,不为别的,瘾君子们有时不认人,怕伤着他。
他有些怕,见识了大哥咬人咬出的伤口,一排血红牙印,像野兽所为,血珠子渗出来,一颗一颗,浑圆透明。
靠上前,身体犹往后倾斜,唤他,“大哥?我是小五。”
大哥好像听不见他说话。
碰一碰肩膀。
手被紧紧箍住,看见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一张变换了五官的脸,几乎认不出,紧皱的皮肉,通红,像沸水里煮过,憋气憋久了一样。
大哥深重地喘息,快要能听见肺的张弛,他额上有一道伤,不淌血了,褐色血迹还留在那里,紧贴皮肉。
大哥跪下来,他吓得往后退,大哥抱住他的腿,把额头在他的膝盖上撞,咆哮,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求你!求你!我受不了哇——”
“我抽一筒,抽一筒,求你,我抽一筒——”
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指头,用野兽粗犷的声音,“一筒!”
他吓得往后,被大哥绊倒在地,摇头,摇头,以手撑着后退,大哥犹抱紧他的腿,他怕了,这形销骨立的牲畜一般的人,拿脚踹,大哥感觉不到痛一样,顶着他的腿,“求你,给大哥抽一筒——你不听话了——我把我的房子给你!求你——啊——娘啊!娘啊!娘啊!”
韦辛拖着大哥的一双手,张公来搀他,外面涌进四五人,大哥被按在地上。
大哥说的话已不能听懂了,想要四面翻滚,想拿身体去撞什么东西。
好像精神不能承受的痛苦,非要由□□来分担。
他没忘记他来的目的,看着大哥,“你养了个男人?对不对?”
面前这神智不清的人发了疯,设想到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一把骨头拼起命来,竟像要摧山倒海——人的**,可怕如斯。
他引诱,“你告诉我,你养的人叫什么?你怎么害死他,你告诉我,我给你大烟抽。”
不确定大哥是否能听见,他挪到大哥耳边,“你养的人叫什么?”他重复,“你告诉我,我去给你找大烟。”
大哥的眼睛半点清明也没有,浑浊不堪,仅凭着本能,“白云!白云——”
那人名叫白云?
再问,“你怎么杀死他?”
张公扶周慎起来,往身后人讲,“去买两筒大烟。”
韦辛嫌恶地退到门边,拿一张帕子擦手,“张老儿,你给他买什么大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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