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未涉足的秘密的天地。
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在一起,男人大多打赤膊,女人穿得清凉,多见薄纱,薄纱底下若隐若现的**。
暖得像晚春将入夏,扑面胭脂水粉味,混着汗味,琵琶胡琴奏艳曲,白日宣淫,谁家哥哥,谁家妹妹,蜜桃儿似的,白里透红的姑娘,熟得待君采撷。
张公走在前,他走在后,一小队人,突兀地闯进温柔乡,破开万花丛。
格格不入。
他不敢看,一对眼睛受了惊吓,无处安放,惊慌地只往地面望。
弥勒佛一般的胖子,身旁跟着好些姑娘,他揽着一个,“好乖乖,莫缠我,有正事儿。”
那姑娘,纤纤的玉指,往他肩窝一推,“谁缠你?我要他。”
吓得他,连连地往后退,一退,脊梁抵上枪管。
红丝帕拂上他的脸,一片血红,血红的灯,血红的姑娘,还有姑娘血红的眼睛。
刹那时间,一身冷汗——他想起三姐。
汉子凑着姑娘的臂膀,急索登床,那未绞长辫的大汉,一条儿一条儿银亮汗水沿脊背往下淌,口里唱那些淫词——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胖子往张公笑,一张脸白生生,额上冒汗,出水的嫩藕,“张先生,你可听见?我看你的小美人儿是索命无常,地府里的阎王!要没他,可找不到您呐!”
张公背着手,“良辰美景,美人入怀,你家老爷在此索命?实在唐突佳人。”
周慎只见着满目柳绿花红,哪里还分得清南北西东,他看着秉文和大哥的背影,梳理不清,怎回事?
枪管子抵着他上二楼。
楼下莺莺燕燕,热热闹闹,楼上了无生气。
张公被带进一个房间,他被带进另一个。
被人猛一推,踉跄几步,跌在地上,再回头时,房门已落锁。
只好来之安之,起身,仔细打量,这是个姑娘的绣房,桌上摆了妆奁,被褥凌乱得不堪入目。
他转过脸,面上烧得很厉害。
老太太在世时明令禁止家里孩子来烟花地吃酒狎妓。
楼下的曲儿飘上来,听不清唱的什么,光听琵琶很风雅,可惜这些物件,遇人不淑。
有人来开锁。
他抬头看着,隔一扇门,他也认得来人。
“小五。”秉文开门,站在门口,“我带你走。”
“我要是不走呢。”
“……你何必再跟着张公。”
“你又为什么和我大哥在一起,你不知道他要害我?”
“不用管这么多,你跟我走。”秉文要来抓他的手。
“我不走。”决绝地,“你向谁求的情,是那个胖子?他怎么可能放我走?”
“张公落到他们手上,已与你无关了。”
“那你以为大哥会任我走?我岂不是也已落到他手上?”
秉文把锁摘下,带上门,“你怎不听话,你跟着张公有什么好处。”
“是你不明白,这里没人会愿意放我走,你怎么带我出去?”
“……我不能说。”
他快要笑了,有什么不能说?不过是背叛,背叛张公,把他俩的行踪卖给旁人,那人或者是张公的对头,啊,还告诉大哥呢,而后来他面前好好儿唱一出戏,以为他感激涕零地跟着走?
他也变了呀,这世道,谁不在背叛?
张公原是他借来杀大哥的一把刀,大哥呢,又成秉文借来的一把杀人刀。
“为什么?”他问秉文,“你知道我恨大哥,你和他在一起,为什么?”
“我只能说,我有我的道理。”
秉文也瞒着他了。
他看着秉文的眼睛,不过一月不到吧,已成了这样,若是旁人,他早断了联系,可这人是秉文。
不论他怎么样地忘记,怎么样地荒唐……他是秉文。
“小五,你信我这一次——我不会害你。”
“你问我怎么跟着张公,我有其他选择?你崔二少爷后面有整个崔家,我有什么!我不过有一个老头子——我比楼下的妓.女还下贱!我连钱也捞不到,我白给他嫖!”
秉文欲言又止的眼睛望定他。
失态了。
他怎变得这么歇斯底里,从前爹教的快要全忘光,形端表正,他如今,形态不端,仪表不正,怨妇一样。
恩娘过分的自尊,到底还是被他继承了。
但他不能停止,恨呐,恨他榆木脑袋,恨他和他不是“一类人”,看见案上摆着茶碗,拿来,往地上掼,碎瓷飞溅一地。
好过瘾。
秉文不拦他。
他享受这片刻里秉文的纵容,把目力所及的一切拿来毁坏,通通发泄,那些不眠的夜晚,张公根根倒竖的头发,能把人吞掉的眼睛。
喘着气停下来,额头的伤口突突在疼。
秉文依旧劝他,“小五,够了,走罢,这里太乱,太危险。”
一地狼藉。
秉文和张公,他们都一样,由着他,随他胡闹,他不知不觉欠了无数的人情,到这时候,他或许本可以离开,但他想起张公对他那样好。
他记得他同恩娘说,他欠我人情,我欠他人情,永远还不完了。
谁想到一语成谶。
楼下的琵琶胡琴漏了拍,铮铮乱响,像手掌敲击弦上,仿佛见到主人匆忙揽琴入怀中,着急奔忙,撞着人了,铮,铮……
一声枪响,满座皆静。
整座楼,烟花场,瑟瑟抖着,跪在惊堂木下强撑的丫头。
他曾经陷入一个梦魇,至今还没醒来——那时候他以为命运还是一片坦途。
秉文揽他肩膀,带他蹲下,背靠住墙。
他问,“是谁?”
秉文摇头。
靠得这般近了,靠得这般近,也隔了天堑呐。
他推开秉文。
最怕是他落花有意随流水,最怕是秉文流水无情恋落花——他不做落花,那样义无反顾地就死,连根也不要了,有什么意思?
他才不去就山,偏要山来就他。
“小五?”秉文莫名。
他挪到旁边去,不是秉文不要他,是他不要秉文。
不过转个身,外面轰然乍响激越枪声,人群胡乱无序地尖叫怒吼,流弹穿破门窗,在对面的白墙留下黑烟和黑色弹孔。
身后倚靠的墙壁簌簌抖落下粉末,梁上的灰尘纷纷扬扬洒落地面,一切能看见的统统蒙上薄灰。
快要不能呼吸,稍微高一高身体,被秉文眼疾手快地拽回,弹丸几乎擦着耳旁飞过。
他的耳骨发烧滚烫,一摸,原来已蹭破皮肉。
听闻泼水声,看地面上自屋外投下的影子,光亮里一片泼洒的阴影——落在窗纸上的血迹,不知是谁丧命门外。
硝烟味压倒一切甜香。
他慌了神,想出门,刚把门推开一条缝,秉文扯住他胳膊,“再等等。”
“等什么。”他执意要出门,“放我走!”
“再等等!”秉文扯住他不放,“逃不了了!”
“我不逃——张公!我去找张公!”
来不及看秉文神情,他猛一挣,随即被压倒。
推不开,走不了,秉文在他耳边,“张公死了不是更好!”
一片空白。
他看着秉文,“你说什么?”
啊秉文的神色,他看他烧红的眼尾,甚至有期待,“……你说什么?”
不待回答,忽听闻一声呐喊,“皇帝退位啦!”
一只长箭,直刺云霄,刺破枪声喊声,刺破万古长夜。
皇帝退位了——是真是假?
他怔怔地回头,门缝里望出去,桃红的,杏红的,大红的,这红色的姑娘的世界里,他想起远在千万里外紫禁城的红墙。
缝缝补补的红墙,永远体面,永远规整,一旦出现细小的裂缝,就用红色细细地补上,裂缝不见了,但藏得更深。
只有冷宫,最真实的红,褪色的廊柱,褪色的墙面。
紫禁城终于也像冷宫一样,慢慢暴露出它无数细碎的裂痕,溃于蚁穴了。
枪声停止,万籁俱寂,好像所有枪声都为这一刻铺垫。
秉文松开他,他犹自在震惊里久久地不能回神。
忽想起,皇帝退位了,那大哥?
大敞开门,正撞见一具无头尸,来不及害怕,奔出去,四面地望——看见了,他的大哥,站在楼上,因过度惊讶而状若痴呆,就这么瞪着楼下。
楼下有什么?
顺着看下去,站在门口,手上拿着张纸,一脸喜气那人,不是韦辛又是谁?
他一抖手上的纸,“这是退位诏书诶!”又往楼上喊,“张老儿,复刻的诏书我给你递来了,你人呢?”
旁边的门吱呀一声,他回头看,张公背着手,闲庭信步,身后那弥勒佛胖子太阳穴上顶着枪,手被反绑着,一步一跛地被推出来。
秉文走到张公身旁,一根枪管同样抵住大哥太阳穴。
大局已定。
张公一笑,“胜负乃兵家之常么,可惜你为他卖命,他最后弃你而去。”往胖子,“开轩,你何如就跟着我?”
那胖子原来名叫开轩,一张白藕般的脸,更如从水中捞出,在灯光里水淋淋,满头的汗。
却是个不屈的汉子。
还未来得及反应,谁想到他往前冲,冲至二楼栏杆,借力把自己拦腰一折,头朝下,直直坠到一楼。
苦了姑娘们,嗓子喊哑,此生也忘不了他了,那一地的血,一地的白浆。
张公赞他,由衷的,“是条忠心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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