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验尸

因三姐突然的死亡,他决意扯出那桩已不见天日的旧案。

正有好风借力,他往张公讲,“我想开棺验尸。”

张公把药粉抹在他额头,纱布细细包裹,往镜子里看,特意做的头发,纱布一裹,又乱七八糟。

血不流了,但还疼。

张公问他,“开谁的棺,验谁的尸?”

“老太太。”

“怎么要验尸?”

“老太太是大哥害死的,那天我守灵守至三更,这中间见过一男女不辨的蒙面人,他在游廊前后窥伺,被我看见之后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他身形与当时京上来的一位王公公竟有七八分相似,王公公又与大哥在一起,当时正好要分家,大哥半夜又来我屋里下毒,秉……我前前后后一想,总觉得老太太的死不这样简单,但我被赶走时很匆忙,许多事情缠在身上,且那时候人微言轻,各房为了分得家产全讨好王公公和大哥。”

“你已确定了?”

“我确定——真不是他也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刚才在堂上我说他卖了老太太。”

张公一敲他脑袋,“孩子心性,你把这话一说,他能让你开棺?以后事做完了再说话,证据要一样一样摆到他面前,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又问他,“他要害你是因为你撞见王公公,他害老太太是为甚。”

“……我也没想明白,老太太活着也要分家啊——是为了官爵?老太太一死,他就上京拜官了呀。”

“这没有道理,他拜官不是因为老太太去世,是分家,朝廷要笼络人心,一定会封官。”

“啊。”他讲,“大哥当时还说要带我去拜官呢,只没说要带二哥。”

张公一笑,“万幸你没去,否则我见不到你了。我再问你,你仔细想,他有没有被老太太撞破什么事情,曾经漏出过风声,或者周府还有没有过奇案冤案。”

一想,真有,不是现成的两桩案子?

“在老太太院里的井中有一具女尸,捞上来的时候穿孝衣,还有我的丫头,她的爷爷被我大哥囚禁在周府,于是被迫顶罪,但很奇怪,我的那丫头,连井中女尸也认了,说是她杀的,但呈堂证供却说那女子找她要名分,我以为这件案子也是大哥做的。”

“井中女子的尸体可还能找到。”

他点头,“仔细找应当能找到,一般没人带走或者家里人没钱下葬的,都由周家出钱埋在小西山,只是我不晓得她叫什么,好像也没人晓得她叫什么。”

“可能不是周家人。”张公讲。

“啊——那怎么找,那我也不知她埋在哪里了。”

“先去小西山罢。”

当天忙到深夜,第二日又起个大早,两人从旅馆直接驱车前往小西山。

万里坐在后一辆车,拿着器具,火盆,铁锹,线香,纸钱,香炉……好些东西。

山不高,很平缓,沿石阶走,竟一路好风景。

守墓园的老头子佝偻着,背高高拱起,像顶着肉瘤,他去问老头,“爷爷,你记不记得月内被送来的尸首?”

老头子耳背,缩在椅子上,干瘪,没精神,摇头,风干的手指着耳朵,“老头儿听不见啦!”

因着自己听不见,老头子说话声音大得很,但说不利落,嘴里像含着汤圆。

他靠近一点,凑在老头子耳边,“您记不记得!月内!送来的尸首!”

看见他黑衣上落了白色皮屑,闻见他身上腐朽腥臭——也是可怜人。

“诶!”老头子应一声,“守孝的!”

一喜,“对!是她——”

老头子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脚脖子细得快要断了。

张公先他一步扶上去,他跟在背后走,看见老头子上衣臃肿,衣摆层层叠叠,花花绿绿,无数件单衣,薄薄一层棉絮,根本不能抗风,一双手,小指生了冻疮,黑色血痂从指头延伸到手背。

长辫子,白发夹着黑发,他想起恩奶一头花白长发。

沿着小路走,拂开恼人的树枝蛛网,老头子在密密丛丛的土丘墓碑里停下脚步,颤巍巍的手指向其中一座。

啊,已有人了?

一个高挑的人儿,回头,飞上天的眼尾,白净面皮,发色好浅,一身皂,真俏得很。

他一笑,“呀,张先生,我以为你还要一会儿才到呢。”

往周慎,“看你这么漂亮,一定就是张先生的亲亲小宝贝了?”

勉强地笑。

这人把手一伸,“周慎——久闻你大名,百闻不如一见,王老板夸你夸得天花乱坠,我还当他胡说!在下韦辛,吕不韦的韦,辛弃疾的辛。张先生叫我来验尸,实际我是个学生,承蒙抬举,假如我验错了什么,你也别怪我。”

张公斥他,“假谦虚。”

他握一握韦辛的手——好一双手,软得快要没有骨头,假若韦辛有一日拿着绣花针去绣蝴蝶,他大约也不会有半点惊讶,这双手看着就合该做小姐的活儿。

韦辛看着万里,“这位?”接过他的包裹,把铁锹搁到旁边,也握一握万里的手,“你好,你叫?”

“万里。”

“哦,万里,好名字。”

万里把香炉一应归置好,点上香,各人拜一拜,纸钱烧一烧,虔诚告罪。他在意到万里腕上系了条黑丝绦,丝绦上挂着红色玻璃,不知从哪里买来。

老太太有佛经超度,这位可没有呢,虽不信鬼神,但死者为大,到底也怕影响财运官运。

有些事儿,不能尽信,也不能全然不信。

韦辛拎着铁锹,踩一脚,挑一锹土,踩一脚,挑一锹土,“这里面埋的是大姑娘还是小伙子?”

“是个姑娘。”他讲。

“这麻烦了,实际我待字闺中,除了大体老师,还没碰过姑娘呢。”

张公又斥他,“一天到晚没正形,还能是你吃亏?”

“那当然是姑娘吃亏,也不是我说,挖坟这件事真不人道,人躺得好好儿的,非把人挖出来。”

万里帮着一起挖土,周慎讲,“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否则也不会来打扰的。”

韦辛点点头,“是呢是呢,我晓得,张某人现在五迷三道的,一心扑在你身上,你说什么他不答应?”回头瞅一眼,“我要有这么个亲亲小宝贝,我也——从此君王不早朝!”

“挖你的土,莫欺负他。”张公帮他出头。

“嗳呦嗳呦,你听听呢,莫欺负他——张某人你抖起来了嘛!”

“诶!”韦辛停下,“碰到棺材了。”

把面上的土抹开,露出棺盖,万里去掀棺盖,一掀,一股污浊的臭气直冲天灵盖。

韦辛掏出两柄细长银色的器具,一对白生生的手套,好奇怪的手套,薄薄一层,几乎透明,紧包着手指。

随着他的手看下去,一具生了蛆虫的尸体,一堆堆白色的蠕动的小虫,覆在脸上身上。

张公把他往后拉,“你别看。”

韦辛脸色不大好,一阵翻弄,大约有一刻钟,他站起身。

“怎么样?可能看出什么来?”他看着韦辛脸色,问得小心。

“我有两件事要说,第一件事,这人是吞了鸦片死的,第二件事,人是个小伙儿——造孽呀。”

周慎到坟旁看,找到尸体的脸,仔细盯上一眼,再忍不住,往后跌一步。

所幸在冬天,即便尸体爬满蛆虫,即便开始腐烂,但不严重,他还认得那张脸。

“他不是姑娘?”

“不是啊我的亲亲小宝贝,人家带把儿呢,你怎么当成姑娘?你和我说说他怎么被发现的?”

“……在井里捞上来的。”

“那这件事很复杂了,尸体没有红色尸斑,虽从井里捞上来,但不是溺死,脖颈虽有勒痕,但面部不呈青紫色,也没有淤血,不是勒死,且胃里有硬块。”

韦辛把银色器具指向尸体的胃,那原是柄奇异的小刀,“硬块就是生鸦片。”

看着他,“这人真的好惨呐,要真是他杀,杀他的人要恨死他了,没八辈子血海深仇干不出这事。”

他觉得有些无措。

万没想到是这样,比戏文还百转千回,这么可怜,真相到底如何?

张公摩挲他的背,“至少找到了这人尸体,慢慢来,总会查清楚。韦辛,你需不需要把尸体带回去。”

“带吧带吧,我还不能知道他生前抽不抽大烟,有人瘾上来了就非要吞鸦片才解馋,不是没有人活活把自己吞死了,也不一定是他杀,也不一定是自杀,但是您老自己叫人来搬,我可不搬,脏得很。”

周慎讲,“我家没有人抽鸦片,被老太太发现不得了,也就近一两年,有下人藏烟枪的,罚在雪地里活活跪死,哪有人敢犯老太太忌讳——”

一怔。

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被老太太撞破,走漏了风声,奇案冤案。

他看向张公。

张公也看他,很有些爱怜,不讲话,握一握他的手。

韦辛留在山上等佣人来搬走尸体,他随张公下山去,一路不言语,想着尸体,想着蛆虫……挥之不去了。

万里闷闷地跟在后面。

下山,却见另一伙人,停住脚步,细数,大军压境了。带头的是大哥,还有不少生面孔,中间也有绞了长发的,叫人一头雾水,他们怎搅在一起?

见秉文从这二三十人中走出,远远地,听不见他说话,读他的唇,“小五,小五……”

“张先生——”一人笑呵呵走过来,弥勒佛身材,“舍命陪美人,可传作佳话了。”

张公把他揽到身后。

这人是谁?

“上去吧,我也不多说了,胜负乃兵家之常么。”那人手上一管枪,抵住张公后背。

“谢你家老爷招待,张某就叨扰几日。”风度翩翩地,即便被枪顶着,仍旧绅士,仍旧宠辱不惊,护他一道上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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