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万里被佣人请走。
也不一定是请吧,拖走,拽走,无论怎么样,门外忽地安静。
他觉得对万里不起,但能有什么法子?
今日带万里到张公家,也不止为带着玩乐吃喝,总得断了万里的念头,他给不起。
就叫万里看清楚看明白,秉文也来了,正好,一台戏唱全了——张公,秉文,怎么也轮不到他。
他已饱尝相思苦,不是么?何必在这趟浑水里拖进个无辜的万里。
或者万里会恨他,恨也就随他恨去。
张公回来时,挂钟将将敲过十二下,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摸索着拧开床头灯,坐起身,千娇百媚,“你回来了,好迟,我等你很久了。”
“你不问问你的秉文。”
“有什么好问。”他把被子掀开一角,勉强地笑。
想问,秉文在哪里,现在怎样,发生了什么?但他哪有资格。
张公和衣躺进被窝,带进一阵寒气。
他看见他唇边有红痕,脸色青白。
伸手碰一碰,指尖沾了血,触目惊心,“你……”
张公拿手抹去,“无妨,年轻人,总是易怒的,他见你这样,难免生气。”
心下不安,但也不敢多问。
张公揽住他的腰,袖扣冰冰凉凉贴着他的皮肤,他不敢动弹,不敢说话。
“我没动小文。”
怎么回答好?他硬着头皮,“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到底放下心来。
张公轻缓地拍一拍他,像哄孩儿入睡,“你放心,我永远不动小文。”
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新的阴谋?这么重的一句承诺,拿什么才能换?
强撑着,心里已经虚弱得很疲累,他覆上张公的手——他能拿什么换。
张公反握住他的手,摩挲他的脑袋,“你的头发已长出不少,只前面还能看见头皮,半长不长半短不短的,全仰仗你一张小脸,否则一塌糊涂了,要去剪新的发型?”
他今夜不要?
周慎笑一笑,一切因他而起,张公还负了伤,于是偏头看去,讨好地,“我要和你一样的。”
摸不清枕边人心思。
“好,这两日就带你去,再过些时候,你姊姊要出嫁了,我陪你回一趟苏州。”
“什么?”
“你恩娘叫人来传话,苏州那里连夜送来请帖,皇帝指婚,远嫁京城。”
他坐起来,“皇帝指婚?”
“嗯?怎么?”
“张公,我家老太太尸骨未寒……”
“我不知还有这回事,紫禁城总共只剩那几只老狐狸,我以为他们至少还能留点体面。”
“回家也不好,家里不喜欢我和恩娘,我又把头发绞断,大约有人要暗里搅弄是非,最怕是我大哥,他恨透我了,他曾想毒死我。”鼻头一酸,想起自己的错付。
“你大哥?”张公把他揽回来,“不怕,不怕了,我与你同往的。”
他苦笑,“好奇怪,明明没过多久,我快要把苏州忘了,我也忘了三姐的声音,忘了还有朝廷。”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他有今天。
“她是你三姐,你是第几个孩子?”
“是老幺,家里人管我叫我小五,除我之外只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不知为什么爹让人叫我小五呢。”
一惊,呀,他怎么提到了爹,这么没眼色?
回头看张公,有些惊慌。
张公苍白嶙峋的手没入他发间,慢慢梳着,很安稳,“大约他有他的用意。”
又笑,“往后我也叫你小五。”
他点头,总比云石好,云石云石的,听着心里好难受。
那夜一过,他不愿再见秉文,更何况周家简直颜面扫地——盛极一时,谁想被朝廷这样侮辱?
但周家崔家,即便再无交集,大家身处同一片土地,避无可避。
恩娘带了不少的礼,金元宝捎上两个,金手镯捎上一对儿,另带着零散的珍宝首饰,还有些时兴玩意儿,封了厚厚的红包,一路又回苏州去。
周慎往张公笑,“恩娘这是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她算扬眉吐气了,当初各人都等着看我们笑话呢。”
三姐的房子分在离周家祖宅不远的地方,同一条街,走过百十米也到了。
张公去银行提钱——也是最近不久的事儿,都兴把钱存进银行。
他与恩娘先行,沿街边慢慢往三姐家里走。
万里照常跟在他身后,丢了一半的魂儿,打从张公那里回来就这样,像魇着了,他由万里去自我调节,故意地不管他,得自己熬啊,熬过去,一切就好了。
三姐家布置得还算喜气,门庭也算热闹,从前频繁走动的小姐夫人也都来了,门口停着各家马车。
大家都在后院里说话,恩娘拎着她的腕包,带着紫绫红缯和装礼物的箱子,袅袅婷婷地也拐进后院里去。
前边全是爷们,坐在堂上,大眼瞪小眼,偶尔聊钱,聊女人。不外就聊这些,江山美人,亘古的话题,久聊不厌的。
他推门进去。
齐齐地,各人把头转回来看他,短暂冷场。
大哥咳着,听着叫人想起杨絮飘进嗓子里,难耐地很,想替他咳去喉咙里的异物。
嗓子也比从前哑,与他年龄很不符,“小五,周家帮扶清廷,你偷偷绞了头发,这什么意思?”
他不怕了,短短一月,再回头看,大哥也不过如此了,正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恩娘当初的话没错。
余恨未消,他还是不愿见大哥,不愿与他说话,但只好答他,“我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南京城绞长发的很多,大哥说得很对,什么风声雨声,现在都是先到南京了。”
寻个位子落座,大哥还在穷追不舍,“你把恩奶临去时候说的话都忘了?”
“我没忘,除了绞断头发,我什么都没做。都这时候了,我什么都不做,不是对朝廷最大的帮扶么,现在的朝廷——我看是气数将尽。”他一笑。
“简直——大逆不道!”大哥指着他,摆上恩奶的架子了,“周家几世效忠朝廷,谁允许你这么说话!今儿晚上自去祠堂里跪着,我看看你怎么面对先人!”
呀,大哥这是当众下他面子呢。
他看着转脸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其中一个老头子,很德高望重一样,满面通红,连连地跌足,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小少爷啊,已过了童言无忌的时候了,去祖宗面前认个错罢。”
不认,不是他的错,认什么?
他才没有错,分明是他们不敢听。
高高地把头昂起来,“大哥,你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把三姐卖给别人了,为了升官?还是为了封赏?”
他看着大哥扭曲怪异的脸,呵呵笑起来,嘴上不饶人,说更毒的话,“真好,卖了老太太,把我和恩娘赶走,现在,又把三姐卖啦!到底是谁无颜面对先祖?你夜里做梦,可有冤魂入梦来?要说周家的罪人,我看无人出你之右!”
额头一痛。
再睁眼,水腌进眼里,低头看看,新的衣裳,落着茶叶,一片叠一片,血滴子一滴滴落下来,地上是碎掉的茶碗。
大哥把他打伤。
门吱呀一声响,抬头望去——他的底气,他的靠山。
血还在滴落,他坐着,看张公走过来,掏出帕子,细细地擦拭他伤口。
张公手在抖,瞳孔在抖,难过的颤抖的眼睛。
他看进张公的眼睛,微微地笑。
他已学会怎样讨他欢心,讨他怜爱,带着哽咽,问他,“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
借刀杀人,不也是亘古的计谋?
张公来得恰好呢。
却见红缯忙忙地跑进来,也不知有话是要同谁说,一对眼睛各处地飘,惊魂不定,喘着气,他第一次见红缯如此失态,不待问话,红缯指着后院,终于,还是把眼睛落定他身上,“赶快去看看罢!三小姐——”
红烛,红帐,红衣,红盖头,喜气洋洋的红色的新娘子。
满床血。
她的头歪斜着靠在床榻上,金剪子滑落身旁。
他慢慢地靠近,她的手上握着一张纸,拿来看,是一行血书呢:
当时若不嫁胡虏。
昭君?
疯了,疯了,他揪着大哥的衣领,“你把她嫁给谁——你把她嫁给谁!”
大哥退后,退后,还是怪异的一张脸,“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他松开大哥衣领,“你真把她害死了。”
他的三姐,一辈子懦弱,一辈子养在周府,什么也没见过,还裹着小脚。
廿岁不到,已归西了。
大喜变成大悲,或对三姐来说,是大悲变成大喜?
不知道,不能知道,但觉悲凉没顶。
走出房门,只恩娘坐在外头,手边放着装礼物的小木箱,其他太太小姐俱已回避。
再往外走,看见万里,再走,看见张公。
活到现在,故人变得变,走得走,一切面目全非,包括他与秉文。
想起他送他帕子,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他和秉文说,我俩永不分开。
到底还是分开了。
张公扶着他。
他讲,“我三姐,她其实很胆小呢。”
尚未回过神,心有余悸。
张公关心他额头的伤,拿帕子接破口淌下的血珠,“我先带你去上药。”
三姐的房子浅,从后院出来,隔着后门,一眼能看到街上。
恰一眼,看见崔家门口站着个人影,寒风瑟瑟的,不知他怎站在门口,多望一眼,仍只能见背影。
他也无心再管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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