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想着白云和老太太,第二日把白云的尸体仍送回去安葬,又去老太太墓前探望。
一大家子,几代人,因着大哥一人……
多想无益,事已至此。
也不全怪大哥吧,还有他无能的二哥,无能的三姐。
三姐如今也归西了。
只剩他和二哥,兄弟姊妹的情分薄如云烟,三姐的葬礼二哥都没来。
全散了。
秉文陪他站在老太太墓前,听他一边烧纸钱一边忏悔,“恩奶,我现在很对不起您了,往后下去了我也没脸见您,但求您指条明路罢,哪怕去做乞儿呢,我也不想回张公府上了,可还有恩娘在,他又对我很好……而且逃能逃到哪里,他这么厉害,又很有势力,他在南京比周家以前在苏州还厉害呢。”
“人原来是可以这么脏的,越来越脏,我从前以为窑姐儿够脏了,我自己比窑姐儿还不如——恩奶,您嫌不嫌我。”
秉文不忍再听,“别这样说自己。”
他果真不说了,扑簌簌落泪。
秉文碰一碰他肩膀,一点劲也不敢多用,周慎看上去更脆弱,或者秉文不想承认的是他看上去更娇气。
娇气让他模糊了性别,假如不是一头短发。
他成了妖孽,举手投足都在引诱,他的眼睛只消一瞥,能叫人很快想象出他在床上的媚骨。
张公一手调.教他,带坏他,把他变成很对口味的玩物。
要命的是他们这一类人的口味如此相似——他和张公,这一类君子。
秉文为自己脑中闪现的令人不齿的画面羞愧难安。
昨夜都忍住了,不是么?
周慎回头,“纸钱烧完了,走罢,恩娘已等很久了。”
快要过年,街上红红火火地已铺张开,烟花爆竹店沿街一家接一家,还有写对联讨润笔费的。
他想在张公书房外面贴对联,恶作剧一样,小小地报仇,非要打乱房屋布局,在他冷清的屋里添一点市井的俗气。
讨了一副来: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卷成一卷,带在手边。
秉文只装作不晓得他这一副对联。
长途奔波,他坐在车里很不耐烦,况且又闷,路上又不平稳,回到南京时满身劳累,先送恩娘,而后他自己回张公府上。
街边停了一列他从没见过的车。
想来是哪位权贵拜访,他已很困倦,自己上楼,回屋,蜷进被子。
正要入睡,听见瓷器迸裂。
真是鱼死网破的惨案,地面铺瓷砖,拿瓷器去撞,两样都要坏,是谁脾气这么大,胆子这么大?
一声女人的尖叫。
他怔住。
不是门铃,也没有佣人敢这样。
是谁?
“张德清!好哇,你敢在家里养相公!”
这女人大约是张公的夫人。啊,快过年了,一家人要团圆呢。
久违的道德感把他砸个粉碎,他想自己也不比一地碎瓷好到哪里去,他一直避免去想这样的问题——他救了个孩子,而后凭借这孩子登堂入室,成了张公金屋藏娇的美人。
他是为世俗所不容的。
女人的高跟鞋噔噔砸在地上,像恨不能凿穿地板。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往自己来了。
在她进来之前,他已擅自为她制作一张画像,一个涂脂抹粉的美艳女人,或者她妆很浓,涂鲜艳的口脂,指甲上有蔻丹,披着厚厚的袍子,她拿她涂着蔻丹的手指点住他,“你这丧尽天良的小像姑!”
高跟鞋的节奏被打乱了。
他想,这是张公拉住了他的夫人。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挡住一个愤怒的女人。
他听见她给了张公一巴掌,想笑——是了,一物降一物呢,张公有一天也能被人甩巴掌,多戏剧,可惜他身在这场戏里。
披上外套,从床上下来,不急不缓,站在床边。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张公在说理,“盈袖,你莫要冲动,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男人用这一借口用了多少年了?从古至今?
他没想到的是万里出现在窗口。
这忠心耿耿的小跟班,打开窗户,往他讲,“小少爷,走罢,要吃亏的。”
万里手腕上的红玻璃晃晃荡荡,好漂亮。
他摇头,“暂时不走,我没事,不要担心。”
盈袖就是在这时候推开了他的房门。
砰一声,门狠狠撞进来,万里退出窗户,想来是绕回前面。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这女人与他的想象相差无几,他只忽略了一点,女子在这时通常要哭的,眼泪把她的妆容破坏得一塌糊涂,但尽管如此,她依然是美的,甚至更叫人怜惜。
事情的发展也与他想象的相差无几,他首先被甩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带香风,浓得散不开的香水味,他最讨厌的茉莉香,香到令人作呕。
接下来盈袖扭着他的衣领,掰着他的下巴,“好一只狐狸,就是你这贱人勾引德清!”
镜子里的他,半边脸上很快留下指印。
不在意地摸一摸,很疼,但并非不能忍受,不能忍受的应当是屈辱,但他这阵子受的屈辱够多了,多这一遭不多,少这一遭不少。
他看见张公的脸抽搐,两个嘴角痉挛,脖颈上浮现青筋。
张公倒有些忍无可忍了,好像疼在他身上一样。
盈袖从头上抽下来一根银簪。
周慎大约能猜到她要做什么,无非是毁了他这张脸。
他也能猜到张公必得握住她的手腕。
眼下那一根银簪的尖端颤抖在离他脸颊不到一寸的地方,他看着张公,看着盈袖,这两人的脸因为争执而变红,像戴上一张假面具。
他拨开盈袖的手。
一个女子而已,她哪怕拼了命,又能有多大劲?
很得体,像一场谈判,他讲,“是我对不起夫人了。”
盈袖气得笑起来,“你当然对不起我——小贱人,还跟我装模作样——你姑奶奶我今儿就要撕烂你这张脸皮!”
他把外套拢拢好,把对联递到张公手上,“从苏州给你带的,我原是要叫你贴在书房门口,现在是不能了。谢你这阵子的照顾,我想怎么样也要道别才好,既然已道过别,那我就告辞了。”
往外走出两步,听见身后嘲笑,“哈!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你就做你的痴梦去罢!”
响起裂帛声,大约是盈袖把对联撕了个粉碎。
也好。
他不愿和夫人撕破脸皮,就把罪受着吧,能怎么办呢,唯他把罪受着,才不至叫张公觉得厌恶。
张公不是需要共度此生的伴侣,是需要一个弥补愧疚的玩偶,他不过是张公的后悔药,怎么好和女主人叫嚣。
万里等在客厅,很担忧,看见他出来,几步奔来,对着他印上红色指印的脸手足无措。
客厅里隐隐在对峙,两拨人,一拨是张公府上的佣人,一拨是盈袖带来的佣人。
各自不说话,暗流涌动,都把眼睛聚焦到他半边通红的脸上。
其实何必呢。
他还是很客气地,很礼貌地,对着张公府上的佣人们鞠一躬,“多谢各位这段时间的照顾,我这便走了。”
一拨愁云惨淡,一拨扬眉吐气。
很奇怪,碰见什么事了大家都说帮理不帮亲,其实真到这种时候,各人站队站得比谁都快。
他晓得这拨佣人们已把他当成半个主子。
他连他们怎么想都能猜出大概——找窑姐儿回家的老爷们多了去了,他周慎不比窑姐儿干净?不比窑姐儿知书达理?人还是个小少爷呢,你家夫人就这么折辱?这么骂?一口一个贱人?这是夫人?夫人的举止言谈倒像窑姐儿呢!
走时还能听见夫人的尖叫,“你在这屋里放欢喜佛!我都说不出口——你晓不晓得廉耻——你怎被那小贱蹄子教成这样!才多久不见呐——才多久不见呐!”
听不到张公辩解,好像他默认了夫人的理解。
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旦见了光,主人的廉耻心也一并见了光,就好像夜里的事儿只合该在夜里说,一旦摆到台面上来,谁会站出来承认自己背地还有一张野兽的脸。
他又多背了一桩冤屈。
但有什么所谓,多一桩少一桩的,他已是“荡.妇”了,还在乎这些?
到底是他对不起夫人,也实在对不起他救回来的孩子,本来理亏,也没有立场再争吵。
墙倒众人推,一旦某人失势,恨不能所有罪名都安在他身上才好,何况这位夫人自己也要骗自己,她的丈夫不可能做出来这么龌龊的事。
这年头,谁都在骗自己。
孩子在一个女佣怀里躺着,颇有灵气,他晓得大人在争吵,于是哭喊着做他们的伴奏。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孩子的天赋,一个孩子总能感受到父母之间的不和,而后大哭特哭,哭出弦外之音——只要你们良心尚存,那么我在一天,你们就得将就一天。
爹走前他也这么哭,他那时不知道世上有比他更重要的东西,他以为自己一哭,全世界都要迁就他,当然包括他爹爹。
孩子的哭泣唤醒了一屋子人的良知,他晓得自己那一拨里有人倒戈了。
但这也没什么所谓,他转身下楼,推开大门,叫一辆人力车,瘫倒在车上,和万里一起回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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