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娘坐客厅里读书,她最近爱读男女之间的爱情,前世今生,你侬我侬。
他从客厅走过。
恩娘指指桌上的枣泥酥,“尝尝?新买的,你要觉得好吃也带点去给张公尝尝呢。”
她从书里抬头,看见周慎半边脸上五个通红的指印。
“啊呀!”吓得不轻,“怎回事?这谁打的?”
她都没舍得打过他,这孩子从小清秀,一张脸白瓷一样,谁舍得碰?
周慎不回答,眼眶先红。
恩娘于是问万里,“你说呢?”
万里也不答,也把眼眶一红。
红缯胳膊肘捣捣紫绫,两人一个倒冷水,一个拿毛巾。
周慎被恩娘拉着坐进沙发里。
恩娘不敢碰他的脸,催他,“你快说呀?”她意识到什么,又问,“张公?是他?”
他说不出口,怎么说?
恩娘,不是张公,是张公的夫人,她恨我,我也该被她恨。
他把手捂一捂脸,讲,“没事,不用管,早就不疼了。”
“我怎么可能不管。”恩娘把毛巾浸在水里,“真是张公,你就早早地远离了他,不要再回去,我家孩儿不是给人打骂的——他不是叫你做些不正经的事儿?最近可管得越来越严了。”
心里咯噔一下,他勉强地问,“假如有一天他真叫我做那些事儿,恩娘,我该怎么办?”
“他叫你做什么?”冷毛巾压在他脸上,替他消肿,“怎么着也不能做,你大哥已辱没了门庭,咱们得争口气呀,他要是逼你,你和恩娘讲,恩娘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能叫你去趟他的浑水。”
“大哥他——他怎么辱没门庭?”
“呀你这孩子,也不说他抽大烟,单是养了个相公就叫人觉得丢脸,周家怎么就出了他这么个败类?”
养相公,原来是败类了,他自己给人做相公呢。
开玩笑一样,“有一天我真学大哥,恩娘得扒去我一层皮了。”
“还说他,要是学你大哥,家里也容不下你了,自去拿个钵蹲桥底吧。”恩娘把毛巾换个面儿,往他脸上敷,“以后不许这样说话。”
门铃响。
万里抢在紫绫红缯前面去开门,先开一条缝,而后才把人放进来。
韦辛。
周慎坐在沙发里看着韦辛,不动。
张公的说客来了?韦辛来是为了什么?为了叫他回去?
恩娘也不动,天生的母性叫她在这时候把所有来客看成仇敌。
韦辛还穿一身皂,长长的黑大衣裹在外面,冻得鼻尖耳垂通红,一对眼睛也红,想是被冷风吹得久了,不知怎么找来的,总归不是少爷般的坐车来。
“容太太。”韦辛讲,“张先生叫我来——我能进去吗?”
倒很规矩,姿态摆得很低,风把他发梢扬起来,一张白净的脸无遮无拦。
他捂着嘴咳两声,手也通红。
恩娘请他进来,仍旧板着脸。
周慎起身,对于五个指印不做遮挡——你看见我的脸了,你好意思叫我回去?
但他到底不是白眼狼,也没忘记韦辛帮他的大忙,他和张公之间的事,怎么好迁怒在韦辛身上?
大概张公也这样想。
“周少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看着韦辛,往万里,“去把炭盆点着,再倒茶来。”
韦辛笑一笑,跟他上楼,他往恩娘解释一声,“这位是韦辛韦先生,我们是熟识的。”
关了门,韦辛往椅子里一跌,“我以为你要不认我了。”
“你来做什么,我是不会回去的。”
“不敢劳动你回张家,我是替张老儿来道歉的——他要急死了,背着他夫人给我打德律风,说夫人给了你一巴掌,把你人都气走了。”
“他还敢背着太太找你?”
“欸,不得找我吗,除了他就是我疼你了。夫人也是,这么一张小脸,我见犹怜的,怎么舍得动手。”
“你疼我?”他问,“你疼我什么了?”
万里把茶递进来,退出去,把门仍旧关好。
韦辛从黑风衣里掏出一大包油纸,不晓得里面包了什么,一个一个打开,“喏,吃的用的,还有药,你额头伤还没好,不抹药要留疤的。”
打口袋里掏出个口脂盒儿,“这抹在脸上的——看,我全给你想周到了,张老儿不靠谱,你不若跟着我好了,哥哥爱你疼你,再说,我不比张老儿好看么。”
一天到晚没正经,他没忍住,嗤一笑。
“笑了就好了。”韦辛把东西归置好,又把油纸叠好,还揣进风衣里。
“我要和张公告状的。”他讲,“你挖他墙脚。”
“没这话没这话。”韦辛挖一块药膏,在手掌里温一温,匀开,按在他脸上,揉得很轻,“张夫人是母老虎,吓人呐,我平日里不敢见她的,她像我们学校教导主任,嚯,板子往讲台一拍,范儿就起来了。”
“我没上过学呢。”他讲,“学校里什么样儿?”
“哟,我的小少爷,你不上学校,你念什么?念四书五经?”
“念四书五经怎样?”
“没怎样。”笑得嘴角眼角一道上了天,“我说呢,像古画里走出来的。”
药膏涂在脸上很舒服,冰冰凉凉,药草香。
韦辛把口脂盒儿放他手掌心,“每天早晚记得抹,先化开再抹,大冷的天,里面油脂结块的,要化开用着才舒服。”
“多谢你。”
“不谢,你真要谢我么,叫声哥哥来听。”
他在他胳膊上一拧,“谁叫你哥哥?”
韦辛也不躲,笑得没脸没皮,吃他豆腐,“猫儿似的宝贝,怎么就从了张老儿呢。”
韦辛高他半个头,他一仰脸,温热气息就吹在他脸上,带点香,不知什么香。
“好了。”韦辛讲,“谈正事儿了,你以后怎么办?夫人还在家里闹脾气,张老儿一屋的宝贝被她砸的砸摔的摔,摔光了,坐客厅哭呢,吵着非要来找你,不然就要登报。”
“我哪里有法子呢,我光是从他家里逃出来都已死过一次了。”
“你娘知道?”
“不敢让她知道,当初我是被周家赶出来的,你晓得,阴差阳错我救了张公的孩子,恩娘叫我去找张公,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找个靠山,但张公把我留下去了——恩娘自尊心好重,我是永远不敢说的。”
“哎,我说,你不如跟我走吧,跟我回上海去。”
他瞪他一眼,“又讲胡话。”
“怎么是胡话,登报倒是不怎样要紧,我们这里都有人脉,但张夫人是个脾气暴的,她要知道你住在哪里,一定登门,到时候怕叫你娘知道了。我说真的,你跟我走,起码避一避风头,我跟张老儿只说你住在我那里,她要真找来了,受一受委屈,也就过去了,这事儿了结你还照常回家来。”
“我真和你去上海?恩娘头一个不同意。”
“哪能,开个玩笑,我在南京住的是个小宅院,不过还有一人同住,这人你是知道的,崔秉文——你要是想跟我回上海也行,今儿晚上我就带你走,马不停蹄,私奔去。”
他笑笑,崔秉文三个字后面说的是什么,一点没听进去。
“走吗?”韦辛问他。
“走。”
“好嘛,这就对了。”把手在他脑壳上揉一揉,“你跟我住一起,连药都不用自己涂了。”
这一天真算得上颠沛流离,几下里颠簸流浪。
走时恩娘很担心,在后面追着讲,“自己心里要有数,恩娘管不了很多,有些事情莫搅进去的好。”
他想恩娘也比从前弱下来了,从前的恩娘多厉害啊,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从不看人脸色的,现在倒有点看他的脸色了。
他有什么能耐?他什么能耐都没有。
凭一张脸罢了。
临走前他嘱咐万里,你留下来务必替我看着风向,实在不行了把我和张公的事儿抖搂点出来给紫绫红缯听,叫她俩帮你一起想办法,只是不要告诉恩娘,假若那个张太太真神通广大到跑家里来要人,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把恩娘支开,你懂我的话?
万里点头,小少爷你放心去吧,我每晚给你打德律风。
南京城比别处更喜气洋洋,一路上到处都热闹,红灯笼挂了满街,他看韦辛的脸映着红光,想着他自己的脸也应如是,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他这会儿听不得热闹。
韦辛拍拍他的手,捉着他指头,点到街上某一处地方,“你看呐。”
耍杂技的,他看见了,女孩儿站在男孩儿肩膀上,慢慢把身子弯下来,在男孩儿肩膀上下腰,软得像条白蛇。两人头点头,女孩儿就倒着立起来了,接触点不过是两颗脑袋。
赚来满堂喝彩。
韦辛讲,“每次我都要担心他们的脑袋,不担心脑袋,就要担心胳膊,不担心胳膊,就担心姑娘的长辫子,总之看这些杂耍就觉得自个儿快要脱臼了。”
“人家用你担心?”他笑起来。
“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没有人再拿命挣钱。”
头一次见韦辛正儿八经讲一句话。
他看着韦辛,韦辛就把一对眼睛转回来也看着他,“你戴凤冠霞帔一定很好看——可惜啊可惜,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有什么可惜。”沉得像从水里捞上来。
“可惜崔秉文不解风情。”韦辛眼睛里有灯笼倒影,火焰一样,“他有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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