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其实醒了,但眼皮沉得睁不开。
再昏迷一会儿吧,睁开眼就是个没有恩娘的世界了。
他闻到隐约的气味,不属于任何香味,但很干净,太干净了。
外面有人说话,隔音不好,给他听得明明白白。
韦辛在生气,他说张老儿你就放张太太出来乱咬人,登报还不够,还放她去人家里胡闹,额外招惹上程老板,程老板两道吃得开,还有个土匪头子亲兄弟,那是好惹的?
张公说我哪知道她出门去找容太太,韦辛你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你惹不起程老板你也惹不起我。
韦辛说大不了我带他回上海,回上海程老板还敢来?
张公说你敢带他回上海在南京我就把你毙了。
他在心里发笑。
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多好玩的一场戏。
一边发笑他一边悲哀,谁也不是说着玩的,土匪下山来,说杀人就杀人,今儿还是圆圆满满一家人,明儿死的死残的残,闺女媳妇还要更惨,给糟践得不成人样,被当着儿子丈夫的面糟践。
人在这些方面相似得可怕,眼睛一红,什么都不管了,玩女人,玩一天算一天,这话他听过不晓得多少次。
他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只比闺女稍好些。
你看那些名流天天好吃好喝左拥右抱,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凌晨走在南京都快要不认得南京,街角桥洞城墙根,大冬天一身单衣裹报纸,有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冻死饿死。
下雪的时候多开心,巴望雪越下越大,雪下大了他开始担心没钱的女人孩子,丈夫被拉去充了壮丁,一大家子,两个老人,几个孩子,全靠媳妇一双手,他见过这类媳妇的手,冻疮生满了所有指节,一动就张开密密麻麻针眼大的小口子,血红血红连血珠都冒不出来的小口子,就那么无望地恐怖地张着,和丫头说的一样,冷水腌进口子里,咬牙也要干活。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只是他们。
手指能动一动了。
他一动小指,握上来一只温暖的手。
暖得他,浑身轻轻一激灵,眼睛慢慢睁开。
秉文眼下乌青了一片,看见他醒,话也不知怎么说,一夜熬过去,把人熬钝了。
是周慎笑笑,“秉文,你在?这是医院?”
秉文点头,手握得更紧,“我在——是医院。”
他想和秉文说,他的手早就不能被这么握着了,小五也早就不是从前的小五了,秉文把他的手握着,他心里悄悄地就被撩拨得一塌糊涂,从张公启蒙他开始,一切的亲昵都有了另外的意思。
但他没说,就这样吧,挺好的,说了怎么样呢,说了秉文还是那个坐怀不乱的秉文,秉文是没变的。
他一人受苦好了,秉文是个木头脑袋,就叫他去想政策吧。
韦辛门一推,往他床边一坐,脸结了霜,勉强地哄他,“例行检查了啊,我现在是你御用的医生了,有点儿凉,忍着啊。”
伸手摸摸他额头,把个凉凉的东西塞进他衣服,贴住胸口,两条白亮亮的弯曲的杆子被他一左一右挂在耳上。
真有医生样了,韦辛穿白大褂比穿黑大衣看来干净,甚至圣洁。
他看着韦辛也笑起来。
他不晓得自己怎么还能笑呢。
韦辛把器具收回去,问他,“张老儿在门外呢,你见不见?不想见别勉强,别再倒下去一次。”
“见,怎么不见,又不是仇人。”
秉文不放心地还握着他的手,韦辛没管,起身,把门后的张公带进来,门一关,自己出去了。
张德清少年开始就发下出人头地的宏愿,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干过不少,手里几百上千条的人命,血路里杀出来的半个儒将,他那双见惯生死的眼睛碰见周慎青白的脸,没了血色的嘴唇,淡得快随风而散的神情,突然就不知怎么办了。
张德清想起廿几年前与他割袍断义的周云石,也是这样淡得快散掉的神情,真成佛了,看透你,原谅你,但从此你与我无关。
周慎想今天怎么总由他来开场。
他不晓得怎么开场合适,话自己说出来了,“张公,容姨娘什么都知道了,容姨娘她不要我了。”
张德清从韦辛那里已把容华留下的几句话都听了。
周慎讲,“容姨娘把照片留在客厅桌上,你拿到没?”
他看着张公点头。
“那张照片把我害惨了。”他讲,“我爹一辈子把你藏着不肯示人,当个宝贝一样,谁都不说,他要晓得你这么作践他小儿子,就因为他小儿子和他共用同一张脸,他在地底下要恨死你了。”
张德清一对眼睛被伤得体无完肤,眼神几乎在恳求他不要接着讲下去。
他还是在讲,“现在,你要把和他共用一张脸的小儿子送给另一个人作践了。”
怎么说话这么不中听?这么伤人?
还是在讲,他觉得自己疯魔了,好像满肚子伤人的话都非要在这当口说出来,非要看看张公怎么崩溃,他才心满意足一样,“你说你和我爹当年情动是在隔水的酒楼里,我听着蛮风雅,他死了估计都不晓得你这么个风雅的人是怎么逼他小儿子就范……”
“别说了。”
预料中的崩溃并没有发生。
张公用他官场战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的铁石心肠把自己克制住。
周慎的手在秉文的手里越来越凉,越来越凉,微微颤抖。
秉文把被子往上拉,盖住肩膀,自己的手和周慎的手一起塞进被窝,暖暖地给他捂着。
“程老板那里我会解决。”张公讲。
“希望您自己这里也尽快解决,我不想做个孤儿,爹没有,娘不要。”
但他知道亲情于他而言是再不可能拥有了,即便还能拥有,也早变了质。
恩娘永远自尊太过,这桩事儿,于情不合于理不合,荒唐至极,丢尽脸面,恩娘不定在心里已把他这么个儿子一笔勾销——情愿没生下他这个逆子吧。
他记得张公进来的时候是怎样面带愧色,记得他们交谈过程中张公是怎样面如死灰,但他不记得张公怎么走出病房的门,不记得他怎么结束这一段字字伤人的对话,等他从嗡嗡耳鸣里醒过来,秉文正在收拾地上的花。
呀,那是谁带来的花?又是谁把它们从花瓶里拿出来,一点怜惜也没有地扔在地上?
他看见自己湿濡的袖子。
水渍把月白的袖口染深一片。
韦辛端饭菜进来,小桌从他脚边被提起,架在身前,“趁热吃吧,不知道你吃什么,配了一点。”
秉文拿着花,出门扔掉。
韦辛把他的袖子挽起来,病床摇起来,再把床头的饭菜挨个在他面前排开。
“你好凶哦,刚才。”韦辛一点没有怪他凶的意思,“也该让张老儿吃点苦头,顺风顺水过了这么多年,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我刚才做什么了?我哪里凶。”
“是呢是呢,一点不凶,温顺得很。吃饭吧,要不要我喂你?”
话是这么说,一大勺饭菜已递到嘴边了,韦辛哄孩子一样,自己先把嘴巴张得老大,“啊——”,像在教他张嘴吃饭。
他只好也把嘴巴张开,啊——
秉文回来,手里提了个暖壶,暖壶盖子打开,往床头的瓷缸里倒一大杯水。
“你倒这么多?”韦辛讲,“不容易凉,喝着烫。”
秉文哦一声,拿过另一个瓷缸,倒一半的水过去。
这两人什么时候和解的?
韦辛指使秉文,“等会儿去和前面的医生讲,我们小五下傍晚就能出院了,先去办好退院的手续。”
什么时候知道他叫小五的?
韦辛从他眼里读懂这句问话,自己答,“昨晚崔兄和我讲了不少你小时候的事儿。”
他叫他崔兄?
“是他缠着问的,在你睡着的时候。”秉文补充。
“看样我这一觉睡来错过不少事。”
下一口饭菜递到嘴边,他拦住勺子的来路,握着勺柄,“我能自己吃。”
“好,你自己吃。”韦辛手一松,一块肉,几片菜,一小堆米饭,外加一柄木勺,把他的手直直拽落云端。
他看着砸回碗里的饭菜不做声。
“要不要喂?”韦辛把勺重新拿起来,拢一拢饭菜,“刚睡醒,又动怒,你能拿得动?”
又开始哄孩子,“啊——”
他对于自己被当成孩子无可奈何,只好暂时尽职地装成个孩子去满足韦辛突然的母性。
也不懂怎么能这么幼稚。
他当然不懂韦辛在他昏睡的时候看着他的脸是怎样难过,他也不懂秉文是怎样地和韦辛一样难过。
韦辛当时看着昏睡的周慎,只像是自言自语,“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不是也身体不好。”
秉文纠结很久要不要接这句话,最终他决定不让这句话落在地上,他讲,“小五自小体弱。”
一段关于周慎的问答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展开。
这场问答帮秉文回忆起过往十几年的生活,把他从政策公文里扯回他们一起长大的街道,他带着韦辛在那条街道里走了一遭,在那会儿的时间和空间里,他俩因为这一趟交情,自动达成了和解。
周慎在吃饭的时候也不会知道,连这顿饭的荤素如何搭配,都是哥俩在他没醒之前定下的。
他更不会知道,在秉文和韦辛交流过一个晚上之后,他们双双认定对方足够独特——足够做朋友,足够做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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