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韦辛家里的德律风响得鬼哭狼嚎,周慎一接,万里在那头说,“小少爷,张太太带人来了——”
小洋楼里,容华看着面前珠光宝气的张太太。
张太太坐在沙发上,涂蔻丹的手指头摸一只白猫的脑袋,猫儿偎在她怀中,半眯一对儿碧蓝的眼。
她想,自己给周家做了快二十年媳妇,快二十年了,她才晓得老爷心里装的是哪位冤家。
刚才张夫人来的时候万里还不让人进呢,她在里头听万里吵,张太太,我们姨娘老早睡下,劳烦您改日再来。
她想张太太是什么人,左想右想,就认得个张公,倒从没见过张公妻儿,心下就有数了。
容华打懂事起就精明,心眼子多得数不清,前后一串,好嘛,自家儿子那天跟什么韦辛走,看样是逃难去了,不定张公逼他做什么他没做,张公眼见着人没了,叫自己夫人来和她谈判?
她把外衣裹好,红缯就来拦,“小姐不再睡会儿?”
“没听见客人来吗,那太太的丫头扯嗓子叫了半夜了,猫儿发春似的,她见不着我能走?”
“不用起来,小姐,咱们再歇会儿。”这是紫绫了。
紫绫把门在身后一带,和红缯一起站在她床边,说,“没什么事,咱们拦下的客人不只这一位,小姐您就歇着吧。”
容华不讲话了,把她们看得透透的,看得紫绫红缯脑袋渐渐垂下去。
万里还和那丫头吵着呢,吵得快要动手了。
她往床上一倚靠,“说吧,这背后藏着什么因由呢,一个两个的,来拦我出去?”
没人敢讲话。
容华被子一掀,脚蹬进鞋里。
红缯急得扶住她,“小姐,真没什么,她不值当您去见呐,她摆明了来挑事的呀。”
“我什么时候怕过有人挑事?”容华笑,“怎么了,平常也不见有谁来你们不愿意我见呐,张太太和小五多少有点关系,我怎么好不见?”
红缯往紫绫看一眼。
紫绫想不出什么法子,越急越想不出法子,恼恨万里是个不顶用的,怎么就吵上了?
不吵上还好,吵上了还能不见么?
容华挣开红缯的手,瞥她一眼,“我怎么看着像是你们不敢叫我见到张太太呢。”
红缯眼见着没法儿了,往门前边一站,“小姐,不能见张太太,您今儿要是见了……”
“见了怎么样呢。”容华把一头长发从外套里拨出来,“紫绫,你是听话的,来,帮我把头发梳好。”
紫绫不动。
容华就和一头长发卯上了,自个儿拿柄梳子,梳得乱七八糟,木梳上全是扯断的长发。
好歹挽起来,起身就要走。
紫绫抱住她的腰。
哪敢叫她见张太太?见了不得疯?小少爷不得被赶出家门去?
真叫她俩见了面,以后小姐怎么做人?
容华站住脚。
红缯看见她眼里腾腾的怒气,心里怕,但仍把着门。
“嗳,看来这里头真有什么是我不晓得的,好哇,一家子除了我,全晓得是吧?”容华在紫绫胳膊上拧,“我非见见这位张太太——把手松开!”
红缯跪下了。
容华低头看着她。
红缯哀求,“小姐,我求求您,千万不能见她呀,见了她,咱们家就毁了!”
容华迈着步子往前走。
红缯把她腿抱着,在地上给拖着一起往前。
紫绫在无声的撕扯里开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像人,“小姐,您去见吧。”
红缯从地上抬起头,骂她,“你讲什么混账话你自己晓不晓得!”
“早晚要知道的,小少爷自己造的孽,他瞒得了一天,瞒得了两天,瞒得了十年八年吗。”别说了,别说了,她恨自己,再说就太多,太戳人心,你这毒妇,有什么好说,瞒得了一天就是一天,瞒得了两天就是两天,用你这么样地说给人听?
可一旦开闸,收不回来了,话自己从她嘴里冒出来,“张太太来就是为了小少爷,小姐,这两天报纸上闹翻了,您发现没,咱家最近几天都不买报纸了。”
容华回头,紫绫沉静得她快要不认识。
到底是什么事儿。
红缯还拦着她,“小姐,别听这丫头胡讲!她闹疯病,她现在什么话都敢说——看我不掌她嘴!”
但到底她还是坐到张太太面前了。
张太太递给她一张相片,里头是年轻的张公,年轻的周家老爷。
白猫儿在女人怀里翻个身,把圆圆的毛茸茸的脑袋露在外面,像孩子,懵懂混沌,未开智的孩子。
容华就想起小时候的小五,小五整个儿是个小周云石,眉毛眼睛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她也这样抱着小周云石,递给周老爷看,周老爷把他的大手在小五脸蛋上摸一摸,掐一掐,露出他为数不多的笑容。
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她还记得他的笑,他笑起来多好看,笑起来才像活生生的人,他不笑就是无欲无求的神仙。
她现在懂得他并非无欲无求,她的丈夫,她一辈子满怀心事的丈夫,她一辈子看不透的丈夫。
原来所有症结在她手中照片上,远在她进入他生命轨迹之前。
年轻的周云石和他身边年轻的张德清,模样多登对,一对璧人,笑得一身富贵都做了陪衬——她从没见过他那样笑。
“容太太,你说,这是不是造孽啊。”张太太眼泪就转在眼眶里,好像她下眼皮快要受不住眼泪的重量,“我一看那孩子就知道了——他叫什么来的,哦,周慎,我一看周慎就知道了,我家先生怎么可能放过那孩子?我听人说他养了个相公,我说这天下还有谁入得了他的眼?直到我看见周慎,我什么都懂了。”
容华心里冷笑,你什么都懂了,你还带着照片来找我,还向我诉苦?我俩素未谋面,你话里重点无非是先生养了个相公,相公是我家小五,你把照片带来,也无非是你不甘心一个人心碎这么多年,好容易撞见我这么个冤大头,跑来拉我下水,告诉我老爷和你家先生一样从没对女人动过心。
老爷没动过心,不是她容华一向都知道的事实吗。
她摸透了张太太,这女人,纸老虎,但凡在家里有点地位,能大半夜一个人,就带个丫头跑来她家里耍威风?
容华把照片搁在茶几上,半滴眼泪不打算掉,把茶杯端起来,等张太太哭完。
张太太一个人哭得索然无味,眼睛从涟涟泪水里看向她。
容华把照片往自己大衣里收好,“这么样吧,我猜张公还不晓得你偷摸把照片带出来呢,这张照片我替你保管着,你叫张公自己来取。”
张太太不哭了,帕子停在半路。
容华很不客气,“您要是今儿晚上只为了过来告诉我周慎给人做了相公——”她心里针扎一样地疼,“那您早些回吧;您要是因为看我这里没什么动静,所以拿一张照片来哄我,那您也早些回吧,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就是看人特别准呢,譬如当年我看见老爷就晓得他再怎样也会对我好,譬如我看见您大半夜往我这儿跑,就晓得张公没给您好脸色瞧。”
容华站也不准备站,往大门一请,“夜深了,您回吧,您不回,我就放院子里的狗咬人了——别这么看我,我从来不是大家闺秀,比不得您假仁假义假做派。”
半句话不等张太太说,容华指使红缯,“把张太太给我推出去,连带旁边那半夜发情的死丫头。”
张太太没想到自己一脚踢到铁板上,叫记者去堵周慎,好嘛,半路出来个程老板,她自己来找他恩娘,好嘛,这恩娘和泼妇似的,全不像个大户人家的姨娘。
紫绫瞅着自家小姐,嚯,这么厉害,半点也不介意?
容华只捧着那杯茶,在客厅坐了好久。
半晌,她问万里,问得很绝望,“你刚才去打德律风了吧。周慎回来了?”
万里只好点头,“小少爷在回来的路上了。”
韦辛陪着周慎赶到周家门口的时候,周家只剩了万里一个人。
周慎慌忙地问他,“恩娘呢?”
万里眼睛红得像几夜没睡。
周慎上楼看看,没人,在楼下转一圈,也没人,单桌上摆着张照片,他把照片拿起来,抖得说不成句子,“万里,恩娘呢?”
万里呜一声哭出来,他从万里哽咽破碎的嗓子里拼出一段话——
容姨娘叫我原话告诉小少爷,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不用回来了,往后也不用叫我恩娘了,从明儿开始,你叫我一声恩娘,我短命一岁,你踏进家门一步,我死无葬身之地,你但凡见我一面,我永世不得超生。
他把万里肩膀钳着,叫破了嗓音,“我恩娘呢!”
“姨娘……”万里抽噎,“姨娘带着两个姐姐走了……”
多狠的咒啊,恩娘不咒他,恩娘咒自己,她是铁了心不认她的儿了,她是铁了心不和他见面了,楼上的一切都好好儿地摆着,恩娘什么都不要就走了,连他也不要了。
周慎站在原地,感觉不到他的手脚,感觉不到他的身体,只觉脑中出现一片光亮,那片光亮越来越广,越来越广,覆盖他目力所及的一切,而后猛地切断,什么都没了。
韦辛接着周慎的身体,将他平躺在地面,把他头往一边别,往万里讲,“快去,给我的地址打德律风,找崔秉文——你和他说,立刻,马上,叫张老儿赶过来,亲眼看看他造了什么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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