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辛是和记者前后脚来的。
不过一刻钟功夫,秉文脸上的痛苦还没散下去,那半句话也还没说完,韦辛从门外快步走过来,一双黑皮鞋成了黄的,裤脚沾了泥土。
没来得及反应,被韦辛拉到了隔壁。
这间屋子稍大,沿墙一个大衣柜,进去就闻见药香,苦丝丝。
韦辛打开衣柜的门,把他安进去,“在这里藏一会儿,记者都找过来了,躲好,千万别出声。”
他看见韦辛一张脸冷得吓死人,什么话也没能问出口,衣柜门已关上。
暗无天日。
听见韦辛的呵斥,“你再给我弄什么幺蛾子,以后就别想在张德清手底下做事,我今晚就把你绑去剿匪——听到没!”
没人应。
不晓得韦辛同谁说话,一对眼睛只能看见门缝里漏进一线光亮,屋里没人。
“崔秉文,你一样,好好儿地把嘴闭上,否则你俩一起滚去山沟里打土匪。”
啊,刚才的话是对薛瑞说,好重的话。
他想起隔壁的床,他不怎么会叠被子,也不怎么会理床单,没了万里在身边他才晓得每天睡醒后的床是怎样的乱。
还没来得及把床理好,薛瑞敲开门,记者全杀来了。
谁都能看出那里曾躺着一个人,要怎么解释?
他没替韦辛想出个办法,院里已吵起来。
听也听不清那一堆人说些什么话,嗡嗡的,坏掉的留声机。
一声尖叫拔地而起,是男人的尖叫?是女人的尖叫?
但听那声尖叫喊他的名字,“周慎——”
喊得他头皮发麻,厉鬼索命一样。
他和这些记者有什么仇呢,陌路人,因他身上有赚钱的价值,有百姓想要的看点,就把记者全招来了,他不出去,他不见人,就是断人财路。
费了老大劲,买到他的住址,天没亮就从四面八方围绕过来,争得头破血流,都要抢到第一手的新闻资料。
可不是么,张德清,周慎,差了快三十年的两个人,位高权重的老爷养个国色天香的小相公——小相公多好看啊,报纸刚出炉,被人抢了个精光,没听说程老板还为他赋诗?
赶到住处来,呀,不得了,才发现,原来当下的青年才俊都在他身边呢。
永远都是焦点的人物,从前高高在上,碰都碰不到的,为了小相公展臂挡着他们的入侵,靠得近了,闻见韦公子身上的药香,又闻见崔少爷身上的檀香。
天下的便宜都被这小相公占尽了,他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地不肯见人呢。
到底什么来头?
一记者痴了,已分不清是来采访,还是来见见那小相公,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往院子就喊,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周慎,谁想到这两个字联结着一位绝色?
不是没有人和他同名呀,但现在再念着这两个字,嘴唇一合一开,就想到报纸上他模糊的眉眼——莫不是生错了性别,或者古书上哪位美人托生?
周慎躲在衣柜里,捂着嘴,眼睛瞪得好大。
这些人都是疯子不成,到底什么叫他们变成这样,国内的形势紧张得快要崩断了,怎么花边新闻疯长,每日都有人在狂欢?
秦淮河边的名妓们还不够他们编排?
终于有人闯进来。
他在衣柜的缝里看见韦辛沾了泥土的裤腿,和漂亮的挥拳。
连喘气都不敢,怕被发现,连骨头都被人啃干净。
声音小很多。
周慎猜记者们已有了新的标题,韦辛这一拳能养活多少人的嘴啊,绝妙的挑起矛盾的机会,被有心人一点拨,你看,当今掌权的一帮人是多么嚣张跋扈。
全因为他。
张太太真是好计谋,她连面都不用露,好几十号人被她当成枪使。
韦辛救不了他,到头来还得自己出面,天罗地网的,躲得了一刻,能躲得了永远?早晚他得面对,既然是早晚的事,为什么就不能是现在?
手已搭在门扇上,木头的细微纹路硌着皮肤。
稍稍用力,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门扇一颤,刚要推开,韦辛胳膊一挡,把他再次关在满柜子药香里面。
衣服重新贴在身上,冰凉的,不属于冬天的衣服。
他不放他出来。
怎么办好?急得他,干脆弄出点儿声响?
院里却突然没声了。
打缝里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是韦辛站在衣柜前。
他俩隔着薄薄的门板,听见韦辛急促的喘息,闻见药香混进泥土腥气,手隔着门碰一碰韦辛肩膀的位置,心快要疼碎了。
“程老板。”又是带笑的声音,在狭小空间听着发闷,好像韦辛就在他耳旁说话,“您来得巧,麻烦您手下,带这些人出去。”
“阿施。”这是程老板了,“没听见韦公子的话?把人全给我带出去,带不出去的呢,把手卸了,寄给报社。”
一个年轻的声音,说话轻柔得叫人害怕,你怎能想象这样轻柔的嗓音被用来说生杀予夺那般沉重的话题?
韦辛错开一点身体,去招待来客。
一身衣裳全乱了,大衣下摆多了几道褶皱,衣领露了一半在外面,头发丝儿翘得不规矩,他注意到韦辛的手在发抖,用力太猛,或太过生气。
椅子上的程老板转脸向衣柜,好像他已成竹在胸。
确实年轻,也风华正茂,天生该搅弄风云的那一类人,假若用从前老人的话讲,这人是帝王之相,尽管看来温和。
“周慎——”程老板眼睛不错地看着衣柜,“韦公子,你真委屈了他。”
韦辛倒茶的手停成一个符号,这时候的这个符号对周慎来说表意不明,还有很长的年岁要过去,他才懂得韦辛从那时开始心里到底有了怎样的打算。
他这时只想,是时候了,他情愿自己狼狈也不要韦辛狼狈,于是他推门出来,从衣服堆里露出他被盛赞的一张脸,而后是身体。
他看见程老板的眼睛也深了,深得像一汪潭,三千尺的瀑布落进潭水里,最怕是无声,他太明白这样的眼神。
程老板看样没打算站起身。
他很识时务,“多谢程老板。”
秉文带着一身的厌倦进来,韦辛的房间成了临时会客厅。
程老板往他招呼,“崔少爷,你也在。”
崔秉文脸色并不怎样好看,应一句,“程老板。”
韦辛把茶水搁到程老板面前,秉文不动声色地把周慎挡到身后。
龙潭虎穴,又来个麻烦人物。
程老板笑,“周慎像我手底下一个孩子,他叫千钟,可惜这孩子短命,是个痨鬼,我记得他一把好嗓子,唱得比女人还动听,我送他去唱小旦,尚未学成,已归西了。”
周慎脸煞白。
他哪里不知道程老板的意思?
无非是要他也成为手底下的“孩子”。
“我无福消受程老板的垂青。”他讲,犹自惴惴。
韦辛在旁边打哈哈,“程老板真是说笑,千钟是怎样一个孩子,大家当年都晓得,万里挑一的人儿,周慎呆得很,哪里比得千钟灵气。”
程老板点点头,往秉文看,“你呢,你要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韦辛脸也沉下来。
真有派头,这程老板,你看他一副听政的模样,真好像在座都是臣子,唯他是帝王。
秉文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一只手被丢进来,连皮带肉,咕噜一滚,撞到桌腿,带着黏糊糊的血停下。
“阿施,谁叫你丢进这间房?拿张布和空弹壳一起裹着寄到报社去。”程老板瞥一眼,不甚在意,好像早已看惯,“叫人带一句话,我不想再看见有人乱写。”
血肉模糊的乱世终于借一只断手再次摆在周慎眼前。
他看着那只断手,皮软成一片,骨头尤其雪白,支棱着软绵绵血乎乎的肉,五个指头丢失了秩序,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别开,没了神经的牵引,只是一小堆骨头,一小堆废肉。
他明明都快忘记上次的无头尸了。
秉文暗地撑着他胳膊,他往程老板看,程老板的眼睛没怎么从他身上挪开,从头到尾,密切注视他的恐慌,他的失态。
阿施是个大块头,他一进屋,显得屋子小了一半。
手被阿施拣起,庞大体格给他带来笨重感,身上血迹显得他像屠夫,或刽子手。
眼睛可半点也不笨重,肉把他眼睛挤成一条,就那一条的眼睛,随便往哪里看过去,他看桌子,叫人觉得他的意思是要掀翻桌上的一切,他看着人,就好像一双手马上该捏断人的喉管。
“周慎,我救你这一回,你该谢我这一次,但我们应该需要一个更好的开始。”程老板的说法很绅士,很委婉,也很明确。
阿施的眼睛从细缝里也往他看过来,那只滴血的断手变得尤其有威慑力。
什么样算更好的开始?
“抱歉,程老板,他没有时间。”
猛抬头,他看向秉文——秉文替他出头?
“没有时间?那很可惜了,你大哥在狱中留下一封信,我本来想给你。如果我没记错,行刑就在年后。”
原来真正布下天罗地网的是程老板,有备而来,等他落网。
“……好,听您安排,我都可以。”赴死一样。
从前他以为薄命是历史和戏文的夸大。
原来乱世里的人真是薄命,没有秩序没有道德的年代,人心都毒。
薛瑞在院里看,看秉文把周慎拦在身后,看周慎如何胡作非为,恃宠而骄——心里骂他,狐狸精,得了便宜还卖乖,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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