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切不能明说的,一切隐晦的事都要在夜里发生,周慎觉着自己近段日子只在夜里活过来。
万里原是个聪明极了的小子,熄灯后,他轻轻敲门,还是那样怯生生,“小少爷。”
“进。”
周慎倒在床榻,有气无力,沿着脊梁骨一路酸痛下去,望向无尽的黑暗。
万里推开门,一线微光破开完整的黑夜,周慎转着眼珠,连头也懒得歪一歪,“这么晚了,你不早些睡?”
“小少爷。”他告密似的,“我……我找到关人的屋子了——您要去么?”
坐起身,“走,现在就去。”
两人蹑手蹑脚,藏在黑暗里,躲过一切烛火通明。
真好,就这么躲着,谁也望不见,谁也不晓得,要能躲过一生才好。
他已溺在迷汤里十几年了,可有条出路给他走?可有条出路给朝廷走?
只怕一生就这般地走在黑暗里,再也不能走到光明。
然而尽头终究是光明,光明里又是旁人的苦痛。
推门进去,一豆烛火,一个受伤的丫头。
恩娘还是动了刑。
他目不忍视,别过脸去,本来要问的话也全不忍心问出口,倒是丫头气若游丝地,“小少爷……”
她睁着朦胧的眼,血色里是他长身而立——小少爷抽条般地长高了,水墨画出的面容,看去淡泊邈远,不晓得他前世要念多少佛经,青灯古佛下枯守多少日夜,才换得今生的佛性。
他叹一口气,“你何苦呢,我知道是大哥做的,他和你说了什么,你要替他顶罪?”
她看去简直要哭出来。
不忍心步步紧逼,再叹一口气,“我来原是要问你,我待你这样地好,你怎就昏了头……”
“小少爷。”她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纨绔,“你对我哪里好,把残羹冷炙给我,像把啃烂的骨头丢给狗一样?”
他眼睛睁得老大,这半死的丫头,可怜得跟路旁的小猫儿似的,怎么说话这样硬,这样伤人?
她怎么敢?
全不顾面子了,她歪头,呸,吐出口唾沫,就着烛光看,还带血呢。
分明落着泪,说出口的话还在伤人,“我反正是将死的人了,今儿索性讲明白,小少爷恐怕还不晓得周府外头的人怎么过活罢——你出门,吃着糖葫芦好吃么,红红火火的,你晓得糖葫芦怎么做出来?天寒地冻的,手裂出多少口子,就浸在冰水里,先要洗山楂,而后裹糖浆,全部的炭火不拿来取暖,拿来煮糖浆呢,先是冰水腌进伤口,而后糖浆腌进伤口……”
“你……”周慎看着她。
“可怖吗,还有更可怖的,这家的娘亲受不了苦日子了,门口挂了招牌,写着小桃红,人就晓得了,每日来十几个男人,灰头土脸的,满身黄泥地,就爬上娘亲的床了,这时候爷爷在卖糖葫芦呢,夜里回家,男人走了,还剩下的糖葫芦大家分着吃,数数今日挣了多少钱,一日的营生结束了。
这么下去可真要掉进地狱,娘亲又不晓得怀了哪个男人的孩子,肚子大了才把那活儿停下养胎,实在没钱养胎了,把闺女卖去做丫头,就卖去做丫头轻易也不能答应呢,也得这大户人家的管事儿来家里好几趟,趁着爷爷出去卖糖葫芦,爬上娘亲的床。”
她抬头,“而后,小少爷,我就给你做了七八年的狗。”
他已说不出话。
而她,眼睛闪着磷火的光,绿莹莹,恶魔似的,“娘亲来求我,带着她的野孩子,求我下毒,说爷爷已被大少爷抓起来了。”
“我不想管,我什么也不想管了,我好容易摆脱,为什么又要我掉回地狱里去?我连求死也不能?你们高高在上地,念着之乎者也,随意花着银钱,一年的开销够我一家活完几辈子——你以为你对我好,你不过在我面前炫耀!你和大少爷一丘之貉,别以为你们有什么不同。”
啊,她原是有足够勇气的,那日决心自尽,不就可以看出她的勇气?
她当然敢,她只要求死啊。
但他只呆呆站着——原来周家以外,是这般地狱么,可明明满街的喜庆,真像糖葫芦,红红火火,结果全是粉饰太平?
他身旁的丫头小子也是各家的孩儿啊,他把人家的掌中明珠,把人家的天之骄子,绑在身旁,呼来唤去,且如此心安理得地过了十几年。
他问,“你的恩娘……她有没有说爷爷被关在哪里。”
“怎么。”她嘲讽地,“小少爷良心发现了?被吓坏了?呀,可不得了,得要恩娘哄一哄才好呢。”
万里有些不忿,“你也不必这样说,嘴巴好毒。”
“我偏要这样说!”大仇得报似的,“你还不晓得我有多恨你罢,你看你,道貌岸然,一派君子,谁知是不是伪君子!”
他眼睫一颤,心也一颤,有些手足无措——从没有人这样说他,从没有人这样呵斥他,各处都是和风细雨,原来,原来,天下苍生已是这般地身处水深火热了。
“我去帮你救人。”他讲,垂眸出门,拽着犹自不忿的万里。
耳朵烧得好烫。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万古的道理,修身也还罢了,却是家已不能齐,国将不国,天下动荡。
由一推二,二推三,推得天下光景,原来早已是朝代末象。
又走回黑暗里,他问万里,“我这些年是否真错了。”
“小少爷没错。”他难得说话笃定,“人各有命,这不怪小少爷。”
他回头看一眼万里,黑暗里哪里看得清,万里还是支吾起来,“我……我这么觉得……”
仿佛能瞧见他涨红的脸。
他昨夜还想买万里的忠诚,他哪有资格。
又是前路茫茫了,大哥关着的人——大哥能把人关到哪里去?
他悄悄走进大哥院里的时候,崔秉文推开了他屋里的窗。
是来告别的,特意穿着同志随信寄来的衣裳,不知叫什么,是新鲜玩意儿。
穿上之后打镜子里看很好看,比长衫利落,自己觉得像变了个人,也变了种气派,想叫他看看。
却没有人。
崔秉文悄声,“小五,你在屋里?”
无人回应,屋里没有人气,冷得像门外寒冬,也不见点起炭火。
外面有人等他一道走,也不好叫人等太久吧,想着留张字条,又一想,不行,周家不让他进呢,要是留了字条被人看见,不是害他么?
也罢,总之不过是去趟南京,不算什么山高路远地方,几天一过也便回来了,几天的时间,还能暗换了局面。
回头望一眼,月光很轻地落在床榻上,被子团成一团。
他想一想,替他把被子铺展好,从怀里掏出帕子垫在枕头下。
至少让他晓得自己来过罢,否则就是不辞而别了,要惹人生气的。
再回头看一眼,手一撑,翻过窗去。
走过小道,同行的伙伴就在尽头等着了,却见路中央躺着一团巴掌大的漆黑的阴影,没怎么在意,绕着走过。
周慎正躲人躲得辛苦。
误打误撞地钻进那哥儿的客房里,一眼瞧见床头摆着布偶残骸,想也没想揣兜里去,接着出门找关人的屋子。
哪晓得哥儿回来得这么巧,他躲在假山后头观望,哥儿急慌慌地进大哥屋里,几句话功夫都没有,大哥出来叫人了,一院子点起灯,手忙脚乱地。
他只好咬牙把残骸往墙外一扔,随便哪个捡去吧,真对不起秉文了,他再不能出什么纰漏,他要死无对证。
万里有些着慌,“小少爷,怎么办?”
“不慌。”偏头劝万里,再转回脸去,不见了那哥儿。
心里莫名一沉。
“哟。”声音从背后传来。
回头,那油头粉面的哥儿,看笑话似的,瞅着他,“这不是小少爷么?”
不能丢份儿,整整衣裳,“是我。”
“大晚上的来这里?”哥儿还调笑他。
这人,屡屡插手,又不知他名号,恼人得很。
“哥儿,我虽不知你是谁家的,还请你别插手旁人家事。”
哥儿一笑。
“小五。”却是大哥接话,他不晓得什么时候也过来,“这天下没有哪家的家事不是皇上的家事,你面前这位,是从京城来的王公公。”
一壁言语,一壁作揖,“公公本不想亮出身份,只是这两日,先是容姨娘,而后是你,公公也太受委屈。”
心里冷笑,原是京上来的公公,怪道有些女子做派,看来朝廷早已定好周家下一位老爷了,不是么?大哥这话意思指恩娘与他不懂事,又表明皇上与自个儿站在一起,真是在羞辱他。
不免把这王公公再细细打量。
大哥往后,冲着一院丫头小子,“各人回去歇着罢,原是小少爷造访,不必再寻那小贼了。”
说他是个小贼。
王公公掩嘴,忍俊不禁一样。
且慢,这王公公——王公公?
那日夜里,恩奶过世的日子,他守灵时看见的人,是不是他?
好似当头一盆冷水浇下。
又想起大哥的下毒——皇上背后的人怎么打算,难道大哥早已串通好,先是恩奶,而后是他,再下一个是谁?是谁?
总不是他多想罢?
而他还活着,再抬眸时,大哥的眼睛,已如森森的鬼火,这般地望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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