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逢

南京,他从没去过南京呢,不算很远的路程,揣着房契地契,带了几箱子的衣裳,他与恩娘匆匆地上路了。

红缯紫绫陪恩娘坐在前一辆马车,万里陪着他坐在后一辆马车,最后还跟着两三辆,连夜走了。

万里点起炭火,替他掖好褥子,松开长发,黑缎一样披在身后。

很爱惜,很小心,在斗室的温暖里,万里慢慢梳他的一头长发,怕拽疼他。

“万里啊。”他讲。

“小少爷?”

“我手好冷,你把炭盆端过来一点。”

不敢靠得太近,有意隔了距离。

周慎本有些睡意,眯眼觑着朦胧的一片温暖,越趋越近,越趋越近……

“嘶——”疼得一缩,他把指尖蜷回掌心。

梳子落在被褥上,万里去抓他的手,掰开掌心,细看他指尖。

“火星子溅到了。”他随万里去看,懒洋洋,把手搁在万里手上。

万里后知后觉地,松开他指尖,“我……”

“你家里有兄弟姊妹吗。”他突然地问。

“小少爷,我有个哥哥。”

“哥哥?他对你好么?”

万里摇头,“他染上大烟了,没钱抽,本来要娶姑娘,后来也没娶成,就往爹娘要钱,没要到,背着爹娘卖了家里的房子,带着银钱跑去馆子里潇洒,买大烟,叫姑娘,钱花光了,被赶出来,大冷的天在街上犯烟瘾,冻死了。”

周慎看着他,有些难过,他其实不需说这么多。

万里笑笑,“全是过去的事了,我以前恨他,现在也不恨了,后来娘亲告诉我,他是被人哄骗才染上大烟,戒了几次,满身都是自己划的刀伤,他说要对得起嫁给他的姑娘,结果姑娘不要他——不要他是对的,不然少不了要跟着吃苦。我只恨最开始骗他的人。”

也不知怎么安慰好,万里笑着,但他晓得万里的笑不是笑,谁愿意把自家丑事说与外人听?

丫头是逼上绝路,破罐破摔,万里呢?只是对他不设防罢了。

就如恩娘说的,好一个把柄落在旁人手里,万里把隐痛揭开给他看,自甘将把柄交到他手中。

这信任太重,他担不起。

万里的眼睛望着他,暖烘烘的炭火照着一对眼睛。

他忽有些惶惑。

从没在意过,万里的眼睛原来这么深?怎会这么深?

看不到底,把他拖着拽着,拉扯着,茧一样包裹住,快要透不过气。

这是怎样的眼神,他不能看懂——或者不敢看懂。

马车一颠,颠碎一室春光。

借这契机,他躲开万里的眼睛。

“小少爷……”万里拾起梳子,收进暗格里,“夜已深了,早些睡吧,明日这时候就该到了。”

犹自心慌,点点头,整个人缩进被褥。

隐有担忧,只觉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不肯细想,且囫囵睡去,睡到明日,一进了南京城,他的人生就全掉转了方向。

要全心应付新的日子尚且力不从心,旁的事儿,拖一日便是一日罢。

南京城很拥挤,傍晚到时,马车举步维艰,简直快要不能行走,撩起帘子看,蓬蓬勃勃,一片生机。

街上的玩意儿和苏州很像,小食、字画、杂耍,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细看,原来这里很多人和秉文一样绞了长发,阴阳头还未来得及覆满黑色,青白头皮裸露着,脑后的头发半长不长,半短不短,恰好垂至肩膀。

还有干脆剪得极短,只留一寸不到,黑发支棱着贴在头皮上。或圆或扁,各人的头骨包在薄薄的皮肉下,简直快要无处遁形。

留得这么长,一剪子下去,绞断长发,绞断从前。南京的气象真很不同于苏州。

他也听闻苏州有人沿途追着孙先生的火车——以往高呼万岁是对着皇上,现今是对着孙先生了,只不见有人绞头发。

秉文,他是来南京么?除了南京倒不曾听闻哪里有如此大动静。

但哪怕他真在南京,人海茫茫,何处去寻?

帘子自从撩起就不再放下,他坐在黑暗里窥伺这日趋文明的地方。

街上开着汽车,和秉文家的很像,矮矮的,银色的,晚霞披挂在天幕,暖红色,把车也隐约地染成暖红色。

举步维艰的汽车,举步维艰的马车,不伦不类,并辔齐驱,他笑起来,“万里,你看,这世界变得如此荒唐了,我像个老古董,要是没有秉文,这些新玩意儿都要不认识了。”

万里更不安,手脚都不知该如何伸展,看去很有些紧张,额角冒着汗。

他拍拍万里的肩,“不怕,没什么,这些东西认一认,学一学,也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呢。”

万里点头,还是不适应,还是怕,勉强定心,勉强一笑。

他再望出去时,看见一个嚎哭的孩儿,蹬着老虎鞋,穿雪白绸缎的衣裳,脖子上挂个长命锁,脑袋上顶个小瓜皮帽,坐在男人的臂弯里,哭得很起劲。

白白的一团,手小小的,脸蛋圆乎乎,小手捧在脸蛋上乱擦眼泪。

男人一身黑衣,看去有些不耐烦。

不过街上擦身而过,他没怎么在意。

却仿佛和这孩子有缘,将夜时他把一切东西收拾好——其实总共没有多少,他惦着万里很不适应这里环境,周家洋楼所在的地方恰好远离繁华,带他一道出门走走。

就是这时候,又看见那一对父子。

孩子不哭了,抽抽噎噎,脸上一塌糊涂,鼻尖眉头延伸出块块的红斑,不见男子帮着擦拭,反倒看出他很有些厌恶,步履匆匆,不忘把脏兮兮的一张脸推离衣裳,下手不轻,那孩子头被推得一顿一顿,瞧着怪可怜。

周慎望着黑衣的男人,脸色衰败,瘦骨嶙峋,穿得很单薄,肩膀上的骨头把外衫支棱着往两旁突出,整一个人像平津帆,肩膀如木棍挑起一身空荡荡的长衫。

真是不像父子的一对父子。

眼见又要擦身而过,那孩子,伸直了双臂,“阿爸——”奶声奶气。

他回头笑,孩子又冲他,“阿爸——”

他往男人道,“这孩子也不怕生。”

男人避之不及地一点头,嘴角像要笑,但扯不出笑意,一张脸扭曲得怪异,步履更匆匆,把孩子嘴捂住。

周慎看着他紫黑的手,这双手风干了血肉,按在孩子脸上,不留情面地,像下了死手。

“先生,留步。”他感到面前父子格格不入的矛盾。

真是父子?心里存了疑惑。

男人还在走,甚而开始小跑。

本不该他管的事儿,但他想着丫头,想着万里——天下苦命的孩子还少么?真就这么放他们走?

万一,万一能救下一个,哪怕是他误会了,但总要问清楚呀。

他跟着男人快步地走,“先生,慢些,那孩子……”

男子回头看他,目光毒蝎一样蜇人,转回头,撒开步子狂奔。

孩子的哭喊又高响起来。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男人跑得不怎样快,又不年轻,周慎追着他,拽他的胳膊,“你把人放下!”

一片细小的白光,来不及看清是什么,胳膊一凉,像刺进了冰棱。

男人的手抖着,把什么丢在地上,叮一声,眼里闪着恐惧,看着他,嘴里呜囔呜囔不知说何方乡音。在这当口,万里却很勇敢呢,挡在他身前,伸手去夺孩子,男子慌不择路,也不管孩子如何,头也不回,逃命似的。

胳膊开始疼痛难忍,低头,一柄手掌长的匕首落在地上,血迹洇出了外衫。

不知是谁家孩子,也不知该往何处送去,恩娘早已歇下,只万里在客厅帮他包扎伤口,孩子熟睡在身旁,门铃冷不丁地响起,尖刺像女人的嗓子,他吓一跳,很不喜欢这声音——也不晓得是谁深夜造访。

穿上外衫,盖住伤口,示意万里去开门,有些不悦。

门口站着三四人,他摆出得体的笑,起身,很温和地,“各位深夜来访……”

看见一熟悉的人影。

崔秉文。

他还是那般挺拔地站着,几日不见,他精神更好,他甚至微不可见地笑着——或许旁人看不出。

两厢对望,秉文先开口,“小五,你来了。”

这人——这人,留一张帕子就消失不见,又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

看看他的同伴,全绞了头发呢,且青白的头皮已长满黑发,青草覆盖了荒冢,全看不出往日的痕迹,很骄傲地,一头短发像身份的象征。

秉文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他从绞断头发开始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当他们猝不及防地来到他面前,才惊觉原来秉文早就不只是他的秉文。

心里闷得慌,堵得难受。

仍笑着邀他们进门,“原来都是秉文的朋友。”

“啊。”其中一人道,“你就是周慎罢,听秉文提起过的,真是很一表人才呢。”

他也唤他秉文。

他也唤他秉文——

怎么能!

他看着那人,陡峭的下巴,咧嘴笑着,不知为何往他伸出手,讲,“我是薛瑞,祥瑞的瑞。”

转而看他伸来的手,这又是什么意思?

崔秉文站到周慎身后,“小五惯用旧式礼仪的,还不大习惯,我替他。”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转瞬分离,薛瑞包容地笑,“没事没事。”

到底秉文还顾着他,不愿他丢面子,心里一松,那薛瑞又来找事,“周先生怎么没绞头发呢?”

好恼人,没完没了,他莫不是来炫耀?绞了头发怎样,不绞又怎样,沉下脸,“薛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薛瑞一怔。

出口便觉自己很失态,怎么能这样,做主人的,倒显得很小肚鸡肠,但看着薛瑞,五内俱焚,平白生出憎恨——不知怎么回事。

薛瑞呵呵干笑,转头打量,望见沙发上的孩子,“啊在这里!”去往沙发旁边,带着其他两人。

“小五?”崔秉文只觉莫名,凑近他,轻声地,怕人听见,“怎么了,他们是我朋友啊。”

他还提这茬,周慎笑,“只是你的朋友。”

兀自转身,“万里,去沏茶吧,别怠慢客人。”

看到这里了,不点个收藏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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