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下葬那日,苏州难得又下一场雪,轻薄薄一层,落在地面很快消融。
队列浩荡地往前走,白色的一条游龙,奄奄一息,华光不再,慢吞吞委地而行。
一个女娃,低头去捡洒落一地的纸钱,啊呀,一片又一片,比雪还要白,她也不知是纸钱,只是摸着真软和,比衣裳还软和,像锦缎,捡起来当宝物似的揽在怀里,回身亮给娘亲看,一脸邀功请赏。
“呀!快丢了!”女子一拍她的手,纸钱重又散在地上,“捡这些!晦气!”
嘴一瘪,仰着头,手已揉在眼睛上,作势要哭了,又停下,呆望着队列里的某一人。
他遥远地看过来,嘴唇比糖葫芦更红,脸比糯米纸更白,好漂亮。
忘记了哭泣。
指着他,“恩娘,他是谁呀?”
恩娘唬得一把握住她的手,拽她往路边走,恨不能远远躲过队列,“别指,要被捉去杀头的。”
吓得一哆嗦,把头低下来,“我不要被杀头……”
周慎的目光从小女娃身上挪开,垂眸,看地面被践踏的雪,由白而黑,失去了雪的尊严。
很少在雪天出门,周家院里的雪绝不能这样的,一定要白得干净,甚至他们不会踏足院里,任白雪漫天地铺盖下来,再大片消融。
泥水溅到缎面鞋上,潮潮的一片。
他想起丫头来。
是她娘来领走她的身体,他第一次见到丫头的娘亲,那小妇人两颧胭脂涂得很厚,脸颊深陷,即便这样地憔悴,依稀还能看出从前的形貌来,尤其她的眼睛,好像不随她的身体变老,仍然含着秋水含着情,她与她的女儿好似用着同一对眼睛。
她身旁跟个白胖的男娃,养得像年画上的福娃娃。
大哥送来了爷爷,他站在游廊上目送祖孙三代,踉踉跄跄的爷爷和母亲,不谙世事的小孙子,踩在无人踏足的白雪上,互相倚靠着走远,留下深深浅浅的黑脚印。
丫头躺在板车上,板车停在角门外,一桩冤案,永世不得沉冤昭雪。
大哥站他身旁,难得沉默。
他也不知说什么,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怎么就快成了仇家?
待人走远,大哥讲,“我把人给你带来了,我们两清。”
一句话也不想应,什么两清,只要他还活着,他们之间就无休无止。
大哥走了,他回头看他的背影,披着雪白狐裘,绒绒的一片,像水墨画的留白。
天地间都是留白,在白色队伍里走这许久的时间,眼睛晃得难过,他还是只能看着大哥的背影。
他这些年瘦得厉害,也常常咳嗽,最近好似更厉害,一路上听他不断地咳,只硬着心肠装没有听见。
老太太葬在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无论舍不舍得,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们的帐,还要慢慢细算。
各人依旧端坐堂上了,披麻戴孝,满屋沧桑,上首的座位空着,谁也不许谁落座,只好还按辈分依次坐好。
但这里还有个王公公。
他一手背身后,一手放腰前,摆足了架势,“皇上命我来此,就为了今儿这事儿,分家呢,照理是各位自己分的好,只是周家的账本子,我是要过目的——各位也不必介意,周家光明正大,我是来做个见证,好回京复命。”
一摆长衫,就落座上首。
大哥不动声色,“去把账本拿来罢。”
王公公接在手里,拇指往唇边一送,沾点唾沫,一页一页地翻,摆足了架子,狐狸眼露着精光,滴溜溜一路扫下去。
管账本的是老太太身边一嬷嬷,嬷嬷圆脸上胖出一道道褶,很慈祥,一把嗓子浑厚低沉,稳稳当当,念着家里几亩地,多少瓷器,多少古董,多少珠宝,多少绸缎,还有多少银钱,各房欠了多少债款。
念到房产,苏州是有许多房产的,然而不止苏州,江北也有许多的房产田地,周慎看见恩娘的面容紧绷。
念一段,歇一段,念一段,歇一段,光是记着这么些也很费脑筋,王公公的狐狸眼已露着凶光了。
“啊呀,不是我说,近些年周家上缴的税赋,与这些很不匹配啊。”
嬷嬷笑,“公公,我们都是按着朝廷的要求交的呀,您回去对着看,加上每月上贡的珍宝,只会多不会少呀。”
“往常是这么说。”王公公把账本一合,“但天下动乱呐,你看伍大人。”
他抱拳指天,遥遥作揖,小指犹自倔强地半翘着,“散尽家财以救国难……”
晓得了,他哪是来看周家的账本,他是来看周家还能为朝廷出多少银钱!
“公公。”大哥冲嬷嬷点点头,接来账本,“这些珠宝,上京时由我领着去见皇上罢。”
周家也要断尾求生了。
二哥烦躁地拿指尖点着木椅扶手,但他是不敢发言的——一贯如此,他像个未长大的孩子,有人出面了才敢出面,要他自己独当一面,是永远不敢的。
王公公咂舌,“大少爷明事理,可是……”
“这些古董瓷器,也由我上京时领着去罢。”大哥不抬头,只盯着账本。
周慎看见恩娘要坐不住了,暗暗地把手压一压她的肩膀。
毕竟还是大清的臣子。
王公公嗳一声,“皇上定会大加赞赏……”
“公公。”大哥也把账本一合,“周家就这点家底了,你还有什么指教。”
他也不是没脾气的——一个太监,就敢在周家脑袋上动土了?
“大少爷这话说的。”王公公起身,“咱家不打搅了,各位好好儿地商议罢。”
眼见他走远,恩娘绷不住,往椅背上一靠,“大少爷好手段。”
却不见有其他人出声。
大哥把账本还给嬷嬷,“劳烦,再细细对一遍。”
嬷嬷又细数着,一面讲各房分多少田产地产房产,细数完,原来分给周慎的只有苏州近郊一处小院,连带江北的房屋田地。
听得这结果,各人松口气,二哥捧着茶碗,喝一口茶,呵一口热气,因着王公公而躲在屏风后的姐姐,能隐约看见她僵直的脊背微微地松弛了。
原来他们一早串通好,怪不得——怪不得,除了恩娘竟没一人反对!
恩娘梗着嗓子,“看样我与小五已不算周家人了。”
大哥一笑,“容姨娘,这话说着好伤人,江北那里的田产多好,大片大片,光是收租钱一年也好些收入,比起房屋,还是田地上算。”
“最近南京很乱呢,大少爷是想叫我孤儿寡母丧命江北。”
“好重的话,折煞我也——姨娘,南京最近是很进步的城了,不比我们这里,总是南京那里风声先到,我们落后人家许多,我是为小五想呢,小五年纪小,不该留在这里荒废了。”
恩娘冷笑,“我怎不知大少爷这样乐善好施,全把好处给旁人?”
大哥但笑不语了,捧着茶碗喝茶,慢慢悠悠。
周慎感到一阵四面楚歌,好像从没真正认识眼前所有人,朝夕相处,怎没看出他们的真面目?是人心善变,还是他自己迟钝?
他与恩娘,是真的被抛弃了。
原来一家人也要如此,都靠拢最有权力的人,都要找到靠山,而后把他与恩娘孤立。
到底为何他成了大哥的对手,从前分明也情同手足,怎么能恨他至此?
恩娘一拍桌,震得碗里茶水泼到桌面上,“老大,你这黑心烂肠的东西,怎么?小五比你聪明比你伶俐,比你更讨老太太欢喜,你便妒忌他,你便恨他?你廿一年的书全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犹不解恨,“你就一人妒忌去罢!这世上永远有人比你更好,岂知一山更比一山高,总有一天你要被妒火烧死!”
一屋的人面面相觑,大哥脸上的笑挂不住,“容姨娘,莫要恼羞成怒,也是念过书的人,在外头莫要丢了容家脸面。”
“呵!”恩娘啐一口,拽着周慎的胳膊往外走,“你有脸说容家,容家可比周家风光,现今容家小姐嫁到周家,得算下嫁呢——南京便南京,有甚么大不了!”
“姨娘!”大哥在后头说,“小五还要随我上京拜官呢!”
恩娘转脸望着周慎,“这官你要不要做?”
要不要做?当然不要,这蠹虫穿身行将就木的大清,谁为它赔上青春?为它赔上性命?
“可这是抗旨。”他有些后怕。
“要做便做,恩娘陪你上京,不做便不做,什么抗旨不抗旨的,咱们都去南京了,那地界——早不归他溥仪管!”
他看着恩娘,忽感到莫大的底气。
是啊,抗旨便抗旨了,有什么?
管他什么皇命难违——他也看着恩娘,“我不做官,我陪恩娘去南京。”
南京已入夜,然而这座城的某一处却亮如白昼。
一个不眠的夜晚,从今日起,换了朝代,换了年号——中华民国元年元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