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诗勒隼被带入了一座府邸，牌匾上写着“刺史府”三字，此处便是公孙恒的住处。府邸肉眼可见的陈旧，并不气派，甚至能看出多次修缮的痕迹，阿诗勒隼随着阿窦一路向里走，在一处房门口停下。

阿窦放轻动作，浑然没有之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似是怕惊动屋里的人。阿诗勒隼跟了进去，房间的布置一眼便能扫完，只是床幔下有一个身影，呼吸清浅，想来睡得并不安稳。

阿诗勒隼急步向前，那身影他异常熟悉，他心中的想法一点点应验，她果然还活着。

阿窦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叹了口气，只是他年龄尚小，难免给人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阿窦从腰间掏出钥匙，为阿诗勒隼打开束缚着他的枷锁，提着那沉甸甸的锁链退了出去，也不知铐住阿诗勒隼这一出是为了演给谁看。

阿诗勒隼不知他为何为自己卸下锁铐，但他眼下急切之事是眼前之人。

床幔拉开，阿诗勒隼看着床上的乐嫣，她面色苍白，眉头轻皱，像是被困在了梦魇之中。

“阿隼！！”床上的女子一声急呼，猛然睁开了眼睛。

“我在。”阿诗勒隼忙上前，坐在榻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乐嫣。”

乐嫣有些恍惚，含着泪水委屈道：“阿隼，我做了个梦，梦里你拿着弓箭，一箭便射中了我……”

阿诗勒隼的心脏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本来已经麻木的痛觉再度发力，仿佛那一箭射中的不是乐嫣，而是他自己。

“乐嫣……”阿诗勒隼有些哽咽，床上的女子突然皱起了眉头，伤口处传来的痛意提醒着她，那不是梦。

乐嫣伸手向肩头摸去，那一处，隔着衣衫也能摸到厚厚的绷带，还因方才猛地一动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阿诗勒隼低下头，他不敢去看乐嫣的神情。

“阿隼……”

乐嫣的声音响起，阿诗勒隼的心便是狠狠一抖，乐嫣尚未出口的话像是行刑前的宣判，而他则是只能等待刀落的犯人。

“他们可有为难你？”乐嫣中气不足，但话中的急切与关切溢于言表。

她清醒后与他的第一次交流，不是责备怪罪，而是对他的关怀，阿诗勒隼心里一暖，自责却越加浓重。

乐嫣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她并没用力，却给了他无尽的安慰，让他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对不起。”乐嫣小声道，低垂着眼帘，道歉的话比阿诗勒隼先一步出口。

阿诗勒隼还没从她伸出的手上回过神，猝不及防地听见了这句，转头看向她。

受了伤的乐嫣看起来更加娇弱，那美丽的脖颈，纤纤细手，让人忍不住有一种犯罪的冲动。

“援军是我让皓都找来的，其实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非大唐中人，蹴鞠场上，旁人不曾认出你，可我认出来了。说来荒唐，我与你只不过是匆匆见过一面，可在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你来。”乐嫣想到那场蹴鞠，自个儿也有些讶然，彼时还不觉得，如今想想，她也非过目不忘，怎就一眼认出了戴面具的他。

他于她，终究是不同的。

“后来我们屡屡相遇，相处加深，我知你并非那般简单，可我也没有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你，直到我到了朔州边界。”

阿诗勒隼听到这里，心里了然，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他遇上她，便防备全无，如此说来，这场败仗的源头竟是他自己。

“并非仅仅是你的缘故，草原的这番行事太过蹊跷，很难不让人心生警惕。只是当时李建成与我父皇二人心思全不在此处，这才让你们钻了空子。”

乐嫣此话不假，大唐初建不久，皇帝之争占据了李建成与李世民的太多精力，一心安内，难免便无力攘外了。

“我是大唐公主，维护和平是我的使命，父皇派皓都送我回去，可我又怎能置朔州百姓于不顾，我们便只能兵行险招。”

乐嫣赌的是阿诗勒隼的心，她赌赢了，拖延到了援兵到来，可她好像又输了，眼前这人是否还会待她如前。

“公孙大人是个好官。”阿诗勒隼半晌说出了这句话。

那日他约了公孙恒，劝他投降，公孙恒同意了，公孙恒愿意以自己的首级举城投降，只要他们不伤害城内百姓。

那是阿诗勒隼久违的感到不忍，不是对乐嫣，而是对其他人。草原的生活让他学会了强硬的手段与铁石心肠，可是离开草原，遇见乐嫣，遇见十四，遇见公孙恒，遇见大唐的人，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逐渐变得柔软，现在的他才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大可汗命我十日之内攻下朔州，可自那日与公孙大人交谈后，我便不忍起来，但战争的车轮不会因我一人而停，我所能做的，只是保住朔州一城的百姓。”阿诗勒隼说到这里，无力感席卷而来，他这大可汗的义子，听起来风光无限，实则身不由己。

乐嫣握紧他的手，让他不要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早在听闻此事之时，她便知他在草原过得也并非表面那般如意。

阿诗勒隼的思绪从往事中抽离，字字真心道：“乐嫣，我并没有资格怪你，我们分属两方阵营，许多事情都非你我二人能决定。”

“哐哐。”一阵敲门声让乐嫣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来人是阿窦，手里端着药膏与纱布，静静放在桌上便又退了出去，行事作风与平日相比，判若两人。

屋里二人呆愣一会，阿诗勒隼反应过来，这是……该换药了。

阿诗勒隼猛地站起身道：“我去找婢女给你换药。”浑然忘记如今自己这质子的身份。

话音刚落，他的手却再度被人抓住。

……

转眼间，阿诗勒隼成为俘虏也半月有余，起初因乐嫣的伤势，他们迟迟未动身出发，可如今乐嫣已能走动，甚至每日带着他在这朔州城四处闲逛，却一直未提押他回长安一事。

这日与前几日相同，阿诗勒隼随着乐嫣出了门，随行的只有他与皓都两人，公孙府的守卫对这阵容早已见怪不怪，退让到一旁，弯身行礼。

三人来到河边，与往日一般沿着河边漫步，只是这回乐嫣支开了皓都。

“皓都，我有些嘴馋，你替我去买串糖葫芦吧。”乐嫣这理由找的甚是敷衍，皓都有一刻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傻子看待。

“公主……”皓都满脸写着“拒绝”二字，一双眼看向阿诗勒隼，满是不信任。

乐嫣不语，只是神色明显冷了下来。

“是。”皓都认命地听话离开，走到不远处便是一个闪身，绕到树后偷偷观察着二人，却不想看见他家公主紧紧抱住那阿诗勒隼的腰身，小小一只的人儿像是挂在了那人的身上。

皓都忙低下头去，神情尴尬，转身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出去。

乐嫣纤细的双臂紧紧搂住阿诗勒隼，脸埋在他的怀中，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不知此一别，再见又是何日。

乐嫣的拥抱毫无征兆，阿诗勒隼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一双手不知放何处好，倒显得这手长得有些多余。

怀中的人抬起头，手却不曾放下，看着阿诗勒隼贴着胡子的俊脸忍不住发笑，他本就长得高大，这长髯一下子让他年长了不少，更像个彪形大汉。

即便如此，也抑制不住少女的春心荡漾。

“阿隼，我有点想……”乐嫣与他对视着，视线一点点下移，脚尖轻踮，缓缓在他颊上落下一吻，接着道：“亲你。”

柔软的感觉在阿诗勒隼的脸上蔓延开来，接触到的皮肤不受控制的发烫，他低头看向乐嫣，心跳剧烈。

这些时日，公孙府将照顾乐嫣的事宜全压在了他的身上，虽有时难免羞涩，但对于照顾乐嫣一事，他心甘情愿，甚至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欢欣雀跃，没有人不想与心悦之人呆在一处。他照顾着乐嫣的饮食起居，替她换药，陪她出府闲逛，大多时候只有他与她二人，他们因对立的身份鲜有交谈，相处却融洽自然。有些话，他不能言，她亦不能语，他们双方都知道对方的感情，却从不触碰这个话题，却不想今日乐嫣竟吻了他。

乐嫣有些不舍地松开手，低下头叹了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又带上了笑意，“你走吧。”

这弯弯的眉眼，上扬的嘴角本应让人觉得愉悦，可阿诗勒隼却看出了她的强颜欢笑。

“那你怎么办？”对于她的话，他不是没有愕然的，他也是真心想回草原，可在这里的每一天，与她的相处却又让他无比眷恋，而且她若是放走了自己，她如何向公孙大人交代，如何向朔州城百姓交代，如何向大唐交代。

他的关怀让乐嫣心情好转，脸上的笑容也真了几分。

“你家那宝贝涉尔为了救你可没少下功夫，解救你的计划也就在这两日，更何况困住你，于大唐安宁无益，可汗的野心绝不会因你一人而停。”

阿诗勒隼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女子，感到有些陌生，也是，帝王家养出的儿女怎会连一点局势也看不清，草原真的能面对这样的大唐吗，他开始替可汗的部署感到担忧。

“阿诗勒隼，我们还会见面的，私下的我与你，不是大唐公主与鹰师特勤，只是乐嫣与阿隼，不论政治谋略，只论情谊。”

阿诗勒隼不语，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她似乎对草原的动向一清二楚。

这几日的确已有细作联络上了他，安排了他的出逃计划，他本有些奇怪这些人怎么这么短的时间便找上了他，或许放他们与他联系，本就是她刻意为之。

她与他既有情谊，也有防备，他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