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进入御帐的时候,就感觉众人都用一种戏谑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康熙抬了抬眼,盯着恭恭敬敬给自己请安的四儿子,说道:“朕往日总说你骑术不佳,今日倒是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了。”
这话半分赞赏半分探究,莫名让胤禛后背一凛。
“儿臣惶恐,皇阿玛这番夸奖儿臣实在愧不敢当。今日能从大哥马下救下年氏纯粹是儿臣冲动之举,往日听别人说,人在紧张冲动之下做事会爆发出往日不曾具备的潜力,儿臣想着,今日那骑马捞人的骑术恐怕就是应了这个道理。”
“是有这么个说法,朕当初带兵征讨葛尔丹,见过许多将士在战场上爆发昔日不曾有过的武力和英勇。”说罢,又一脸打趣的看向自己的四儿子:“这么说,你是为了救年氏慌了神了?”
这话惹得一屋子的人都笑出来,胤禛头一次因为这种事情在人前被打趣,但打趣他的人是自己的皇阿玛,他偏偏不能恼,只能垂下头,一双耳朵通红。
但想到年氏那性子,若当众承认自己对她不一般,恐怕她今后在贝勒府的日子不会好过。
“倒也不全是为了年氏,儿臣只是觉得她跟了儿臣,虽伺候的时日不长,但也有情分在。今日在场的若换作儿臣的福晋、其他格格,或是换成儿臣的兄弟姊妹,想来儿臣都会像去救年氏一样上前的。皇阿玛常教导儿臣们要做个有情有义之人,相信今日遇险的若是宫中的哪位母妃,皇阿玛也不会袖手旁观,下意识救人,人之常情而已。”
三阿哥胤祉闻言瞥了自己这四弟一眼,心道老四今天也是开窍了,说的话这么有人情味儿,一番话既拍了皇阿玛的马屁,又解释清了自己只是重情重义,不是为了儿女情长不顾性命的人,他玩味地打量了胤禛一番,心道平日里莫不是小看了自己这个不讨喜的四弟。
果不其然,坐在上首的康熙听到胤禛这话,连连点头道:“不错,你能记得朕平日里教导你们的话,可见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年氏怎么样了,可有派太医去瞧瞧?”
胤禛连忙道:“回皇阿玛,年氏无大碍,只是有些轻微的擦伤。”
“嗯,是个福大命大的,回头让梁九功挑点东西赏给她压压惊。”
“那儿臣先替年氏谢皇阿玛赏。”
对话进行到这里,气氛已经缓和下来,胤褆满目诧异地看着面带微笑的众人,仿佛没人记得他的马无顾发狂这件事。
“皇阿玛,儿臣还是觉得此事蹊跷,这马跟了儿臣多年,断不会无顾癫狂。”
胤褆再次来到大帐中央跪下,面带不甘地看了眼太子的方向。
康熙本来脸上带着笑,闻言面色立即冷下来:“那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里有人要害你?方才朕专门命驯兽处的人去细细查过了,那马饮食排泄皆正常,倒是身上有不少被你用鞭子抽出来的新伤,所以才会骤然发狂,畜牲也是有脾气和灵性的,你都快三十的人了,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康熙冷眼看着自己的大儿子,面含责备,一副恨其不争气的样子。
胤褆还想为自己叫屈,但触及一旁母妃的眼色,只好憋屈地闭了嘴。
“大阿哥一向在骑术上颇有造诣,一时大意了也正常,畜牲跟底下的奴才们又不一样,被抽疼了,可不就要刨蹄子不干。”
索额图看热闹不嫌事大,嘿嘿笑着解劝康熙。
明珠不动声色地别开眼,没眼看,真没眼看,这人怕是忘了自己方才心急火燎担心太子的样子了。
有后妃和大臣们递台阶,康熙自然不会一直冷着脸。索性今日虽惊险却无人受伤,怎么看也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略一思索,康熙当即命人摆酒来,要为两个儿子压压惊。
觥筹交错,君臣畅饮,太子打猎拔了头筹,四贝勒马下救人小出风头,合计来合计去,全场就惠妃母子两人不高兴。
宜妃娘娘将装满清酒的杯盏送至唇边,余光扫向惠妃那边,缓缓勾起了唇角。
看到惠妃不高兴,她就高兴了。这对母子整天在皇上面前跳的比谁都欢,也该吃点挂落。
越想越开心,宜妃娘娘笑得像一朵盛放的牡丹,端起酒盏朝着康熙那边遥遥一举:“皇上,臣妾敬您一杯!”
酒酣宴罢,诸位皇子大臣被下人扶着往各自的帐篷走,期间不少不胜酒力,走的晃晃悠悠,引得下人们阵阵惊呼。
索额图便是其中那个走路不稳的。
小儿子阿尔吉善将他搀回了住处,又伺候他梳洗躺下,索额图躺在榻上,望着营帐的帐顶,方才的醉意却慢慢消散,脑子反倒比以往更加清晰。
这次秋狩,看着年轻的儿郎们挣前抢后,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衰老。
遥想当年,他索额图,一个卑贱妾室生出的儿子,却能在父兄冷落、世人不齿的境遇下升任殿前一等侍卫,协助圣上智擒鳌拜,在平定三藩中立下赫赫战功,这是何等的荣耀,比起那几个嫡出却又扶不上墙的的弟弟,他是凭实力成为了赫舍里家第三代掌门人。
可命运不公就不公在,他自己打拼出来这么多功绩,偏偏因为他妾生子的身份,父亲索尼一等公的爵位还要给法保和心裕那两个混账继承。
所以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只有太子顺利继位,他索额图再次以从龙之功高人一等,赫舍里家的爵位才能落到格尔芬和阿尔吉善身上。胤礽这孩子打小和自己亲厚,从小便跟在自己身后喊“叔公”,对太子,除了有利益上的寄托,何尝没有这么多年的感情在其中?
想起旧事,索额图不免又忧虑起了眼前。早年的时候,皇上体谅太子生母早逝,背后没有母妃作为支撑,所以默许了他亲近太子。可这么多年来,随着太子的成长,皇上对太子竟有了诸多不满,不仅在政事上提拔八贝勒,还在军务上不吝啬对直郡王的赏识,太子作为储君,本该是最受追捧、最受重视的那个,如今在朝中反倒被冷落了。
索额图躺在榻上胡思乱想,皇上春秋鼎盛,自己却已经六十了,皇上等的起,太子等的起吗?他索额图等得起吗?
不过今晚皇上斥责了直郡王,反倒对太子多加赞赏,这件事倒让索额图舒坦不少,明珠那老贼亲近直郡王疏远太子,今晚怕不是要睡不着!
愁着愁着想到老对头,索额图反而又高兴起来,不知不觉竟在这变幻的情绪中睡了过去。
却说纳兰明珠那边,儿子揆叙将他扶至帐中,抬眼一看,父亲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眸里分明写满了清醒,哪里有半分醉意。
揆叙忍不住道:“父亲,今日之事,依您之见,究竟是不是有人要害直郡王?”
明珠未语,伸出一只布满褶皱的手,拿了一旁的银剪子去修剪跳跃过旺的烛火。
待帐内的光符合自己的心意,明珠才悠然才开口道:“皇上既然没查出来,那便是意外,若有人非揪着不放要去深究,只会惹皇上的不高兴。”
揆叙思索了半晌,犹豫道:“可观今日之状,皇上又对太子多有赞赏,直郡王行事莽撞不顾及分寸,未必会成为皇上心中能继承大统的人。”
明珠闻言叹了口气,声音难得有些疲惫:“直郡王是个蠢的,当初随御驾亲征葛尔丹,皇上给他军权,本是结交军中权势的好机会,他倒好,上去把军中的人给得罪个遍。如此心浮气躁之人,骄横有余,野心和权谋却不足,难成大气候。”
揆叙听的更懵了:“那父亲为何还......?”
明珠看着儿子笑道:“你问我为何知道直郡王为人却仍选择疏远太子亲近直郡王?揆叙啊,你还没到我这个年纪,一个人什么时候会发觉自己的老?自然是儿子开始独当一面的时候。直郡王和你父亲我,不过都是皇上用来牵制太子和索额图的两枚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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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婳这边,对什么皇权阴谋一概不知,太医开的药膏镇痛效果极佳,她本以为带着一身伤会不容易入睡,谁料反而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日,康熙的赏赐送来了,说是用来给她压惊,年婳受宠若惊,连忙向传旨的太监表达自己对圣上的感激。
但细想之下,这份赏多半还是沾了四爷的光,发生了这种事,康熙爷恐怕又觉得四爷吃亏了。
刚用过早膳,耿格格便带着人来了。一见到她就将人拉过来好生打量了一番,确认她是真的没大碍以后,捂着心口直唤菩萨保佑。
年婳笑着打趣她:“我观你平日里喝酒吃肉荤素不忌,这时候惦记着菩萨了?”
耿格格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还好意思开玩笑,昨日里可没把我吓死,那马跑的那么快,眼看就要扑到你身上,若不是咱四爷艺高人胆大......”
耿格格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四爷不是她们能调侃的,连忙调转了话头:“算了不提这糟心的事了,我本来还想着出了贝勒府,又好不容易遇上你一个性子好的,咱俩人能聚一桌好生喝上一场,眼下你带着伤,这酒局又要作罢了。”
年婳在一边听的直笑:“回府里也是一样的,我们寻个四爷和福晋都不在的时候。”
耿格格也跟着笑起来:“也是,对了,我今日来还是想要提醒你,四爷的生辰快要到了,这次你又欠爷这么一个救命的恩情,这生辰礼你可要仔细准备着些。”
年婳听到这话陷入了沉思,原本,她这生辰礼是备好了的,可发生了这么一起意外,总让她觉得自己这礼有点薄了。
送走了耿格格,年婳便开始思索给四爷送点什么能送到心坎上,可细细一想人家是皇子,见过的稀罕物件恐怕比她吃过的饭还多,她一个月俸银子都要抠搜着花的小格格,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
这么一愁便是好几日,期间她都想去请教苏培盛,但又觉得以苏培盛的狗腿子程度,定然会把她的想法偷偷告诉自己主子,这样一来惊喜感便没有了,年婳只得遏制住了这个想法。
这么一想便是好几日,直到她的伤都见好了,四爷的生辰近在眼前了,年婳才下了决断。
四爷生辰这日,年婳一早便起来忙活,期间还让紫苏留意着四爷的行踪,决不能让他提前发觉了。
事实上胤禛还真没空提前发觉。
自从他那日骑马救了年婳,这几日皇阿玛便非要试一试他的骑射是不是有了长进,结果把他折腾的够呛不说,结果就是真的没什么出彩之处。
看到皇阿玛那带着失望的眼神,胤禛真是感到身心俱疲。
不过忙归忙,他还是留意到了年氏的不对劲。先是每晚盯着他叹气,然后又是捧着脑袋望天,他一问紫苏才知道,原来是在愁给他准备生辰礼。
知道原因后的胤禛哭笑不得,他还以为是多大的事,这有什么好愁的,平常后院的女人送他礼都是从库房挑的,年婳也去挑一件便是了,至于这么苦大仇深吗?
但紫苏摇摇头,看了眼帐内回道:“我们格格说了,四爷对她有救命之恩,她送的礼不能太敷衍。”
胤禛当时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心底却暖呼呼的,年氏记住了他对她的好,还惦记着给自己准备生辰礼,这种被人惦记的感觉,还挺窝心的。
“老四,你今日一直笑什么,被风吹傻了?”老三胤祉走过来,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他方才远远便看见胤禛立在此处发呆,走近一看嘴角还勾着笑,天爷在上,他平生头一次意识到这个弟弟会笑。
胤祉忍不住说出来了心里话:“原来你会笑啊老四,那平常总是一副我们欠你钱了的表情?”
胤禛一听这话,原本称得上喜悦的一张脸顿时黑下去,目光淡淡地瞧了一眼自己三哥,平静地说:“没笑什么,今日狩猎结束的早,皇阿玛也去宜妃娘娘那里歇着了,没我们几个什么事,我先回了。告辞了,三哥。”
胤祉就看着他跟不熟一样转身离去,摇了摇头,方才一定是他看错了,四弟还是跟从前一般不讨喜,这么大人了连个笑都不给。
胤禛在前面大步匆匆地走着,苏培盛一路小跑跟着,心道他可是看出来了,主子爷这是惦记着年格格的礼物呢,这才这么急匆匆地往回赶。
可走到半路,又见四爷突然顿住,调转方向往自己营帐的方向走了。
苏培盛跟上去,一脸疑惑:“主子,您不去看年格格了?”
胤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先回去换身衣裳,这么着急忙慌的,成何体统。”
苏培盛哪敢不应,只是嘴上应了,看着主子那丝毫没有放慢的步调,心道:对,您不急,您比谁都从容。
胤禛去自己帐子里换好了衣裳,又简单梳洗了一番,这才带着苏培盛状似悠闲地往年婳的住处走。
到了帐子外,还未掀帘,便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食物香气。
胤禛鼻尖微动,忍不住进去一探究竟,在苏培盛的通报声中踏进了年婳的帐子。
方一进去,还未看清是桌上摆的是什么食物,倒先被年婳今日的打扮吸引了注意力。
年婳见人来了,笑着行礼:“四爷吉祥,爷来的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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