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毕竟是赠与葛兄的生日礼物,范营还得把它拿回来,向李进解释:“这是送给霄子的,你还给他吧。”
总有刁民想害朕,李进以为是他为整蛊自己找的借口,满心怀疑:“哪个正常人会送这玩意儿。”
无语凝噎,范营反手抓起葛霄桌上的包装纸,给他看。
“你这几张包装纸都比鸡贵。”李进评价。
“滚犊子,”范营抢回来,“懂不懂什么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
“鸡毛。”葛霄更正他。
管它鹅毛鸡毛的,范营选择性耳聋。
三模过后,再难熬也只剩不到三十天,班里最闹腾的几个皮猴都不吭声了,除了补觉就是背书、写题、望着窗户缝发呆,偶尔讨论问题也要压低声音。范营每天都嘟囔,考完一定上网吧通宵去。
这三十天快得出奇,眨眼功夫,匆匆而过。
济财提前下发通知,高考那两天明令禁止学生离校,汤雨繁回不来,只能每晚通电话,两人仍然各干各的事。汤雨繁问他紧张吗?葛霄笑着摇摇头。
这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始终保持着紧绷状态,近在眼前的大考就显得没什么实感,仿佛总有余地收起书本,想着今天先背到这儿吧,剩下这段明天早读再背。
高中时代即将结束,究竟是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实感呢?葛霄不知道,如果非要挑出个时间节点结绳记事的话,那应该是在离校那天吧。
四号离校,下午就放学,没有晚自习,连三个月没在班上露脸的张博然都回来了,看到葛霄,点点头打招呼,对方回以点头礼。张博然看着黑了不少,又剃回板寸,书包放在桌面上,和前桌聊天。
下午就放学的期盼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班里始终闹哄哄,老贾喊了两声,也懒得再主持纪律,发完准考证,最后一节课结束了。
不知道谁带的头,开始拿着校服到处找人签名,葛霄依稀记得去年汤雨繁她们班也有这个环节,不过是在毕业典礼后进行的。
周遭同学都顾不上这些了,拿校服的,拿同学录的,各自先找朋友签,再找从前坐过同桌,找左邻右舍。签过一圈,最后鼓起勇气问那些三年没说过几句话的同学:你能给我写张同学录吗?
填了不知道多少张同学录,葛霄手都快麻了,甩了甩,朝范营的方向看去,他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被一堆男生围住。
毕竟是班长,少谁都少不了他。
葛霄想往他的方向挤,被张博然中途截住,“咱换个同学录。”
手边没空桌子,他俩只能趴在墙上写,跟写检讨似的。写完交换,张博然也没走,跟着他一块挤到范营旁边,说,“范营,换个同学录呗。”
还是方才那句话,张博然不知道打了多少遍腹稿,说得行云流水,若无其事。
范营刚接过周郓递的水笔,闻言一愣,下意识点点头:“好。”
他填这张同学录,显然要比前面都认真些,专门拉了把凳子,坐下来慢慢填。葛霄在旁边站了没五分钟,跟路边接传单似的,手里又多了一沓子空白同学录。
范营很快填好手中那张,犹豫片刻,从书包里拿出五六张同学录,往他手上一塞。
张博然愣住了,“这什么?”
“给你的。”范营简短解释,“之前以为你不回学校了……我找别人写的。”
张博然嘴张着,翻翻手里的纸张,相熟的不熟的都有,全是写给自己的——他这是找了一圈人啊。
看看纸,又看看他,张博然笑起来。范营被他那排大白牙乐得莫名其妙,两秒后,自己也莫名其妙笑了。
要说当初为什么能闹掰,这俩倒霉蛋也许自己都没搞明白,但龃龉这东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大到俩自诩豁达的老爷们小一年没搭理对方,小到两句话就能抹掉这一年的误会,吵过的架,生过的气,都在这一刻消弭。分别极具魅力,能让本不想分开的朋友大动干戈,也能让本势同水火的朋友和好如初。
葛霄好不容易填完手里那沓“传单”,根据右上方的铅笔字分别还给原主人,发了一圈,就看到范营和张博然两口大牙对着乐。
他心想不能是考前压力太大把人逼傻了吧,出言提醒:“一般古装剧里俩人这么对着笑,下一秒就要双双转圈撒花瓣了。”
葛霄自情场失意后嘴毒得不是一点半点,尽管现在不闹别扭了,“狗嘴吐不出象牙”已然刻进骨子里,变成了他的被动技能。
范营现在都怼呛不过他,规劝:“你能不能说点儿中听的。”
张博然好久没在一块耍,已经跟不上哥俩的冷幽默了,愣愣地问范营:“什么古装剧?”
这一打岔,葛霄忘了原本是来找范营填同学录的,到最后也没填上,张博然说他爹在外面等,先走一步。
剩下他俩慢吞吞收拾书本试卷,各自提着个大板砖包,往楼下车棚走。
远远看到食堂门口那块大红许愿墙,覆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范营问他:“你写了什么?”
葛霄正低头拉书包拉链,随口应了一句:“嗯?”
“上午让写的那个许愿板,你写了什么。”
“考去济坪。”
“你俩商量好了?”
“商量好了。”
顿了顿,范营说:“挺好的。”
“你写的什么?”
“那肯定是冲冲六百五了。”
说到写许愿板,葛霄才想起来同学录还没给呢,本来想让他填的,“对了,我同学录。”
“没填没填吧,又不是填完一张纸就此生不见了。”
此话一出口,范营差点儿被自己肉麻晕了——这是我能说出来的话啊?!
他欲哭无泪地想,葛霄这王八蛋要敢嘲笑一句,老子就跟他拼命。
范营没敢侧头看他,良久,他听到葛霄笑了一下,鼻子里的气声,短促而温和。
“知道了,暑假出去玩。”葛霄这么说,得到范营轻轻一擂。
这话极大程度上缓和了他突然煽情的羞耻,后背的温度慢慢减退。一个人煽情很羞耻,但如果有另一个人接球的话,那就是难得的真心话时间。
久违地,范营很感谢他的善解人意——尽管这个人太久没有善解人意过了。
果真到夏天了,七点还没天黑,远处教学楼镶着一道日落边,再往上,渡到深蓝天幕,没有云,只有一颗小小的太阳,慢慢隐没于楼群。眼前的同学比天上的太阳还大一些,三三两两结伴,并肩而行。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和朋友一块往停车棚走了,好在还有晚霞。
最后两天在家,葛霄没再刷卷子,这是汤雨繁告诉他的:你早上背背小三科,睡前看看古诗句,该干什么干什么。
高考的是他,紧张的是汤雨繁,每每发信息必然秒回,字句紧绷。葛霄说你考试那会儿都没这么如坐针毡吧。汤雨繁回他一个微笑表情。
说归说,被人紧张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吃完晚饭,王佩敏电话打进来,这还是出院后她第一次打电话来,上来就是一通解释加道歉,说最近复工,连带忙官司的事呢,没顾上他,现在考完了吗?
葛霄有点儿无奈:“还没考呢。”
“啊?”王佩敏错愕,问,“不是这两天考吗?”
“是后天。”葛霄说。
她慌了神了,说你等会儿啊。手忙脚乱退出通话界面,现搜来一大堆鸡汤短句,开始展示词汇量,电话里一条一条照着念,最后澎湃地说:“十年磨一剑,今朝展锋芒,该亮剑了少年!”
中二鸡汤配上王佩敏激昂的语气,葛霄想笑不敢笑,“好,谢谢。”
听他这么客客气气,当妈的心里总归不太好受,接下来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支支吾吾半晌,葛霄也明白她的意思了,“考点离家也不远,我一个人就行。”
王佩敏似乎松了口气,略带歉意地解释:“我这礼拜忙,那边的事太拴人,实在脱不开身。等你考完,我带你去外省转转。”
不尴不尬地聊上几句,葛霄以复习为由撂了电话,随手拿本书栽进床褥,有一搭没一搭地默念。
不知道知识有没有往脑子里进,人倒先瞌睡了,成排的字跟长腿要跑似的,书差点砸脸,吓得他一激灵,清醒不过三秒,眼皮又打架,房间灯还没关,他干脆把书盖在脸上,昏昏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说着不紧张,不紧张,真站在考点门口,没人能不紧张。
李进跟他一个考点,早早就来了,问他吃早餐没有?没吃咱俩去吃点儿啊。
考点对面有家早餐店,两人没往里进,买了俩包子,一杯粥,老板见他俩一副学生样,指了指门头挂的“高考必胜”红横幅,没收钱。
买完早点,两人往树荫下面一站,李进这人走哪儿靠哪儿,软体动物似的,贴着树吃包子,咂摸一口:“没味儿啊。”
“太咸怕闹肚子。”葛霄说。
李进见他一手拿包子,一手握书,粥杯装在小袋里,无名指拎着——他手这使用率也太高了。李进便说:“还看,都这会儿了,歇两眼呗。”
“不看我心慌。”
李进脑袋靠回树干,又咬了一口包子:“已就就已就喽。”
如此超脱凡尘的语气,不知道的以为他今天是来监考的。葛霄笑道:“您老赢在心态。”
“学酥就得赢在心态,”李进说,“赶紧考完,早死早超生啊。”
他们班分到这个考点的不多,来送考的是英语老师徐曲瑛,旁边围着几个女孩,正挨个握她的手,求考神附体,瑛姐附体。
徐曲瑛说这都是封建迷信啊,附不附体都能考好,再说了,第一门语文,这得拜你们语文老师。嘴上这么说,还是握了一圈手。李进上去凑热闹:“老师,我也要附体。”
葛霄等在旁边,看了眼手机,果不其然,收到两条未读消息。
易易:今天热,灌点儿白开,不要喝冰的。
易易:到考点了吗?
他回复:到了,刚刚在吃早点。说着,又拍了张粥,发给她。
对方秒回个OK小猪。
X:我现在有点儿紧张了。
易易:适度紧张益于保持思维流畅。
易易:伏清白以死直兮?
话题一秒跳转到抽查默写,葛霄笑起来,回复:固前圣之所厚。
还没等他再往下背,听到李进喊他:“葛霄,进考场了!”随着人流往校门口涌去,葛霄来不及打字,发语音给她:“我先进考场了。”
锁屏前,对面蹦出一句:去吧,天才鹌鹑!
他嘴角抿出一点笑,手机落进包,往里走去。
汤雨繁快紧张死了。
一个上午坐立不安,喝了五杯水,上了八趟厕所,邓满说要不然我下午陪你去医院看看吧,尿频不能拖啊。张子希没憋住笑:人男朋友今天高考呢。
“今天高考啊?”她还挺惊讶,摁亮手机看时间,“七号了?”
“上学上痴呆了你。”
“我以为明天考呢。”邓满伸了个满当当的懒腰,“本人现在是美国作息。”
“作业画完了?”张子希凑过去看。
“差不多,还差个尾没收,下午弄吧。”
张子希由衷感叹:“又能歇了啊,羡慕。”
“正好这两天去把科二考了。”邓满拆开一盒奥利奥。
张子希见零食犹如饿虎扑食,先抢走一包,抢到才发现不是原味:“怎么是巧克力味儿!”
“要饭的还嫌饭馊。”邓满往汤雨繁桌上扔了一包。
汤雨繁正心神不宁呢,被一包奥利奥砸中手背,这才回过神来:“谢了。”
“别想啦,想想中午吃什么吧?”张子希安慰她。
“正好我到了俩快递,中午买饭顺道取了。”邓满觑她一眼,“给你捎一份?”
犹豫了一下,汤雨繁点头:“好。”
张子希腿搭在桌子上,整个人陷进椅子:“这两天怎么这么热,哎,是不是什么诅咒啊,每年高考这两天都热到爆炸。”
“昨天就小暑了。”
“真不得了,怎么今年过这么快啊。”张子希抱怨。
“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
顿了顿,张子希唰地扭过身子,动作幅度大到椅子吱扭一声,把她俩都吓了一跳。
“你干嘛。”邓满问。
“……咱们认识一年了。”好好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跟见着鬼似的。
汤雨繁笑道:“怎么,你还想过个一周年纪念日啊。”
“一年了!”张子希嚎叫,“怎么这么快啊?我怎么觉得我昨天刚高考完啊!”
“别嗷嗷,”邓满阻止她,“等会儿郑绮就从隔壁来削你了。”
言出法随,没一会儿,虚掩的门被敲响,郑绮探了半个头进来:“希子,咪西两口去啊。”
“说曹操曹操到。”邓满嘀咕。
外面天热,张子希想了想,干脆穿着趿拉板出门吧。郑绮等得不耐烦了,催她:“你好了没,快点儿的,我今天要争当第一个吃鱼粉的好同学。”
汤雨繁接了第六杯水,从她身侧挤进屋,“好同学,明天上代数也要勇争第一。”
郑绮还她一个握拳:“告辞。”
张子希刚蹬上短裤,见门口没人了,一手抓防晒衣一手抓手机,着急忙慌追去:“哎!我好了我好了,等我啊孟德!”
张子希一走,寝室里安静下来,只剩邓满的平板在响。
汤雨繁趴在桌上,漫无目的地滑手机,点进葛霄的头像看看,又退到聊天主页面。紧挨着他的是班群,从早上开始就不断有人发消息。冯佳沁带头艾特汪惠:高考顺利,青云万里。
项一霖第二个蹦出来,他还挺省事,直接复制楼上:班长高考顺利,青云万里!
后面陆陆续续有同学刷屏,队形非常整齐,薛润紧挨在汤雨繁后面发,徐曲瑛等一干老师也纷纷跟队形。汪惠始终没有回复,估计是没带手机去考场。
不知翻了多久,她都有些困了,屏幕最上方突然跳出一条消息。
鹌鹑:你猜中了。
没头没脑一句话,吓得汤雨繁心跳都要停两秒,坐起身,慌忙回复:猜中什么?
鹌鹑:默写
鹌鹑:今年默写真有离骚。
饶是汤雨繁从小被汤翎勒令文明用语,此刻也没忍住:“我靠?”
邓满扭头看她,表情比张子希还见鬼。
汤雨繁嘴快不知道怎么张了,直接把手机怼人眼跟前。邓满看清来龙去脉,拍她手臂:“你快问他考的哪一句啊!”
她按她说的问,对面秒回:你早上抽查的再后面几句。
汤雨繁连忙回复:你进场前看了吧?
鹌鹑:看了,不多不少就看了那一段。
她攥拳捶桌:“YES!!”
张子希提了一盒鱼粉,开门正看见汤雨繁满脸剧痛,甩手嘶成五步蛇,她茫然道:“怎么了这是?”
“此乃乐极生悲。”邓满说。
葛霄说中午和同学搭伙去旁边的餐馆吃点儿,下午还要考数学,能眯会儿就眯会儿吧。
也不知道要上哪儿眯去,他说得略略。太热了,手机都发烫,装在兜里跟贴了个暖宝宝似的。
小餐馆人满为患,全店没几个空位,都是拼桌的,他跟李进并排坐,李进点的盖饭,再加一碗番茄鸡蛋汤,葛霄热得毫无胃口,要了份炒面,塞饱得了。
李进自诩学酥,反倒很关心他考得怎么样,又要对选择题答案,被葛霄三两句搪塞过去,说自己不记得了。
下午考数学,李进表现得比上午紧张得多,嘴里一直嘀嘀咕咕念叨公式,念到进场,葛霄才觉得自己耳旁清静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越发急促的心跳声。
数学是他最盼着考完的一门,拿不准,但是期待。毕竟汤雨繁给他补习这么久,每周六下午准时准点加课,连闹别扭那段时间也没断过,怎么说都得让人家值回票价吧。
上午考语文,他尚且得空先看看题型,下午数学,拿到卷子,他往后看都不敢看,生怕看到后面大题心态崩盘,只敢盯前面选择题,听到铃声就拿起笔。
葛霄和数学的关系堪比他跟恬恬家的大黑狗——唯恐避之不及,还曾因为跑得慢被咬了屁股。
两个小时下来,葛霄紧张得像被狗追,一刻不敢松懈,生怕歇两秒就遭殃,他脑袋里除了算式基本空白。奈何此人记性好,看到汤雨繁讲过的同类题型,就能大概想起她的原话——那些录屏他可是当催眠曲听的。
他写到倒数第二道大题,倒数十五分钟的铃声响起,不少人被铃声吓得一哆嗦,都太投入了。
葛霄空白的大脑慢慢缓过劲儿来,没多耽搁,继续看最后一道大题。
直到收卷铃响起,他心才落回肚子里。至少比想象中要好。
老师让考生都站起来,从前往后收卷。葛霄垂眼看着答题卡。
卡涂了,条形码贴了,名字写了,会写的都写了,不会写的也蒙上了,难题第一问解决了,第二问把公式填上了。
他尽力了。
葛霄说不出现在是什么心情,恍惚。
去年汤雨繁考完,他问她坐在高考考场里什么感觉,汤雨繁说没有感觉,就跟经历了一场时空穿越似的,你知道你本人在考场里坐着呢,考完出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不记得情绪,不记得感受,连你填的选择题答案都只能记个大概了,从第一次打铃到最后一次打铃,中间完全断片儿。
人在高度集中的时候是没空分心去记住自己现在什么样的。汤雨繁这么说。
当时葛霄还觉得她的话玄乎,此刻亲身走过一遭,才发现她说得真没错——断片儿,恍惚,如释重负。心上压的石头轻了一瞬,却又因为明天的考试拴紧。
考完出来和汤雨繁通电话,葛霄也只是说: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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