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洪流与尘埃 (1968年夏)

1. 离城

1968年的夏天,闷热而躁动。火车站台上,挤满了即将奔赴“广阔天地”的知识青年。大红标语鲜艳刺目,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掩盖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离愁别绪与惶惑不安。

宋宇背着厚重的行囊,站在车厢门口,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了夏小果。她独自一人,站在离人群稍远的角落,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像一株风雨中飘摇的小草,单薄而安静。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他知道她的父亲,那位学识渊博的历史系教授,就在上月,没能等到“平反”的通知,在隔离审查中含恨离世。而他的父亲,虽然也戴着“□□”的帽子,但情况似乎正在出现一丝微妙的转机。

命运的车轮,在启动之初,就已将他们置于相似的境遇,却又暗藏着分岔的轨迹。

汽笛长鸣,像一声沉重的叹息。车厢内外,哭声、叮嘱声、口号声混杂成一片。宋宇看见夏小果猛地抬起头,望向北京城的方向,眼神空洞而悲伤,随即迅速低下头,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决绝地转身,挤上了前面一节车厢。

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刺痛,更是一种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

2. 黔西南

火车转汽车,汽车再转马车。几天几夜的颠簸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黔西南这个名为“月亮屯”的布依族村寨。这里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仿佛与世隔绝。原始的美丽背后,是极度的贫困。泥土夯成的房屋,昏暗的油灯,孩子们赤着脚,睁着好奇又怯生生的大眼睛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城里学生”。

宋宇和夏小果被分在了同一个知青点,一栋废弃的、漏风的木楼里,男女分住东西两头。劳动是繁重而陌生的。开荒、犁地、插秧、砍柴……每一天,身体都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夏小果显然不适应这种强度的劳作,纤细的手指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血痂,再磨破。但她从不叫苦,只是沉默地咬着牙,跟在队伍后面。

宋宇总是默默地关注着她。在她差点被沉重的柴捆压倒时,不动声色地伸手托住;在她因为不会生火而被浓烟呛得直流泪时,接过她手里的柴火;在分配口粮时,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片腊肉,趁人不注意,拨到她的碗底。

他们很少说话。最初的几个月,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劳动协作和集体学习时的官方辞令。但一种无形的纽带,在共同承受的体力磨难和精神孤寂中,悄然生长。

3. 星火

感情的突破,发生在一个暴雨夜。

夏小果发起了高烧,蜷在潮湿的被子里,浑身颤抖。同屋的女知青报告了队长,但屯里的赤脚医生去邻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雨水疯狂地敲打着木窗,风声如同呜咽。

宋宇得知后,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一言不发,戴上斗笠,冲进了瓢泼大雨中。一个多小时后,他浑身湿透、满身泥泞地回来了,手里紧紧攥着几株在深山崖壁上采来的草药。他记得小时候奶奶用这种草药给他退过烧。

他在灶房守着小火炉,小心翼翼地煎药。摇曳的火光映着他年轻而专注的脸庞,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是暗夜里唯一的生机。药煎好了,他滤出汤汁,端到女知青宿舍门口,由女知青喂夏小果服下。

后半夜,夏小果的烧渐渐退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透过门板的缝隙,看到灶房那边隐约的光亮,和一个倚在墙边打盹的、疲惫的身影。那一刻,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了细微而持续的涟漪。

第二天,身体虚弱的夏小果收到了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书,是宋宇偷偷带来的《普希金诗选》。扉页上,有一行刚劲的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与同志共勉。”没有落款。

夏小果摩挲着那行字,眼眶湿润了。在这个标语和口号充斥的时代,这一点点文学的、人性的微光,显得如此珍贵。她开始留意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他干活时沉稳有力,学习时眼神专注,对待屯里的老人和孩子,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和耐心。

他们的交流多了起来。在收工后的傍晚,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聊书本里看过的世界,聊各自遥远的家,聊内心深处的迷茫与不甘。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但那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相互理解的慰藉。两颗被时代抛掷的、孤独的灵魂,在黔西南的群山深处,小心翼翼地相互靠近,汲取着仅有的一点温暖。

宋宇的爱,是隐忍而克制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家庭背景可能带来的不确定性,更明白夏小果内心尚未愈合的创伤。他从不轻易越界,只是用行动,一点一滴地构筑着守护的壁垒。他帮她承担最重的农活,在她想家偷偷哭泣时,默默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在她被某些激进分子用她父亲的“问题”嘲讽时,挺身而出,用不容置疑的理性逻辑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

他的爱,像深山里沉默的岩石,不动声色,却坚实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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