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中心的灯光比医院更惨白。
斯念躺在检查床上,耦合剂涂在胸口时凉得她一颤。超声探头压过肋骨,医生突然"啧"了一声,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急促的声响。
"二尖瓣脱垂加重了。"医生转动屏幕,瓣膜图像像两片破损的扇贝,"这里,还有这里,闭合不全导致的反流面积比上次大了3mm。"
斯念盯着天花板上蛛网状的裂纹,想起沈俊言锁骨下的疤痕——他的心脏也曾被这样审判过,只是结果更残忍。
"需要手术吗?"她的声音平静得不像在问自己的生死。
"暂时药物控制。"医生擦掉她胸前的凝胶,棉球蹭过皮肤时留下浅红的痕迹,"但建议直系亲属都做筛查,这种病遗传概率很高。"
斯念的指甲陷进掌心。她想起那份基因检测报告上99.8%的匹配度,想起沈母手中器官捐献同意书上自己的身份证号。体检单在她手里微微发抖,纸边蹭过腕间还未消退的导联线压痕——上周偷偷戴24小时心电监护仪时留下的。
沈俊言返校那天,早自习的读书声像被刀切断。
他站在教室门口,蓝白校服空荡荡地挂在肩上,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清尺骨轮廓。但当他走向斯念时,脚步依然稳得惊人,仿佛疼痛只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件普通文具。 "给你。"他放下一盒药,铝箔包装上的德文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比国产的胃肠道反应小。"
斯念看着他撕药板的手指——曾经能轻松转笔的修长指节,现在连这点力气都要蓄谋已久。药片落在她掌心,带着淡淡的薄荷味,和他身上化疗药物的甜腥形成残酷的对比。
"体检怎么样?"他问得太刻意,睫毛在眼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
斯念把报告单推过去。沈俊言的目光直接落在结论栏,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一块碎玻璃。
"我们真像。"他突然笑了,嘴角的弧度像心电图纸上的室颤波形,"连瓣膜脱垂的角度都差不多。"
窗外玉兰树的花瓣飘进来,落在"左心室舒张功能减退"的诊断结论上。
林美琪的声音像玻璃碴子划破走廊:"沈俊言要移民了!他爸正在教务处办手续呢!"
斯念的钢笔尖戳破作业本,墨水晕染开像一小片淤青。她转头时,沈俊言正把一本《小王子》塞进书包,书页间露出半截机票——多伦多,6月15日,单程。
"毕业典礼前?"她的声音很轻。
"正好错过期末体检。"他的指尖在书脊上敲出摩斯密码般的节奏,"运气不错。"
斯念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些导联线留下的压痕已经发黄,像一组正在消失的密码。她想问加拿大医院的器官移植计划,想问那99.8%的基因匹配度,最后却只说:"秘密花园的蓝铃花还没谢。"
沈俊言轻轻抽回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小学时她最爱的那种水果硬糖,玻璃纸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他的指甲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指尖在糖纸上留下细微的血渍。
"最后三周。"他把糖放进她掌心,"我们把校园清单做完。"
教务处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沈父的西装像一副盔甲,签字笔在退学申请表上划出锋利的线条。他的无名指戴着家族戒指,宝石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斯念后来才知道,那是马凡综合征患者的传统,蓝宝石象征脆弱的主动脉。
"俊言!"沈父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和儿子如出一辙的平静,"去收拾实验室物品。"
沈俊言背影僵了一瞬。斯念突然想起生物实验室里那些共用的显微镜——他们的指纹曾无数次重叠在调焦轮上。
林美琪故意提高音量:"听说加拿大那边连墓地都买好了?"
沈俊言转身的动作像按下慢放键。当他抬起眼时,斯念看见他虹膜周围那圈灰白的环——这是马凡综合征晚期才出现的角膜病变。 "是啊。"他微笑的样子像一具优雅的骷髅,"要来看看设计图吗?"
人群哄笑着散开,只有斯念听见他接下来的气音:"...骗你的,我们家的传统是海葬。"
他们在秘密花园埋时间胶囊那晚,月光把沈俊言的影子拉得很长。
"放什么?"他跪在草地上,T恤后领滑落,露出脊椎处新贴的止痛贴。
斯念把蓝铃花标本压进《小王子》扉页:"你折的纸飞机。"
沈俊言放进去的却是一张心电图,波形规律得不像他自己的心跳。当他把玻璃罐递过来时,鼻血突然滴在罐身上,暗红色的液体顺着"2009年生产"的刻字蜿蜒而下。
"别怕。"他仰起头,血从指缝漏到白色鹅卵石上,"血小板太低了而已。"
斯念用校服袖子去擦,却被他握住手腕。月光下,她看见他卫衣领口露出的锁骨——那里本该埋着输液港,现在只剩一个未愈合的针孔,像被强行拔掉的玫瑰刺。
"你把输液港拆了?"
"用不上了。"沈俊言把胶囊埋进土里,动作轻得像在掩埋什么活物,"加拿大那边...准备了更彻底的方案。"
斯念突然想起医院里那份器官捐献同意书。她死死攥住铲子,直到木柄上的倒刺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在刚填平的土坑上。
毕业体检那天,校医室的消毒水味里混着紫藤花香。
斯念在视力检查表最下方发现一行小字:「7:15,病理标本室。——S」
沈俊言靠在废弃的解剖台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刻下条纹状的阴影。他面前摆着两份档案袋,一份印着多伦多总医院的标志,一份贴着斯念的体检条形码。
"选一个。"他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左边是我的最新检查单,右边是你的基因检测原件。"
斯念去抓左边的袋子,沈俊言却突然咳嗽起来。血点溅在档案袋上,像一串未完成的省略号。
"你明知道我会选什么。"她撕开文件,超声报告飘落在地——左心室射血分数18%,比上周又降了3个百分点。纸角标注着"麻醉风险评估:极高危"。
沈俊言弯腰去捡,起身时晃了一下。斯念扶住他,隔着毛衣摸到他后背凸起的脊椎,像抚摸一串即将散落的佛珠。
"来得及。"他把另一份档案塞进她书包,动作快得可疑,"你的基因检测是阴性,之前...是样本交叉污染。"
阳光突然刺眼起来。斯念看见他白衬衫领口下未拆的缝合线——那不是输液港的伤口,而是一道新鲜的、J型的器官摘取切口,针脚细密得像某种神秘的缝合仪式。
毕业典礼彩排结束已是黄昏。
斯念在空教室里发现沈俊言的笔记本,最新一页写着:
「6月10日,晴。给她买了毕业礼物,藏在图书馆《心脏解剖学》第201页。如果到时候我已经不能说话,就让心电图机替我说——」
字迹在这里中断,最后几个字母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是突然失去力气。
窗外,沈父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校门口,后备箱里隐约可见轮椅的金属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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