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幕,终于在清水县零星的鞭炮声和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暖光中降临。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年夜饭的香气,一种独属于小城的、浓得化不开的年味。
苏念瑾和赵秀梅对坐在餐桌旁,桌上摆满了精心准备的菜肴。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正喧闹地进行着,歌曲舞蹈,小品逗乐,营造着一片普天同庆的景象。
赵秀梅不断地往苏念瑾碗里夹菜,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这个鱼,年年有余;这个丸子,团团圆圆。”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时刻关注着女儿的一举一动。
苏念瑾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白天贴春联时的不快还萦绕在心头。母亲嫌弃她贴歪了,非要亲手重新贴过,一边贴一边数落:“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在外面一个人怎么生活的?”那种被全盘否定的熟悉感,让她瞬间回到了压抑的青春期。
“念念,你看电视里那个唱歌的,”赵秀梅指着屏幕上一位妆容精致的女歌手,“人家这才是正经工作,上电视,多风光。你那个写歌……唉。”她没把话说完,但那声叹息里的不认同,比任何直言都更刺人。
苏念瑾放下筷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妈,我有我自己的梦想。而且我的歌马上也要发行了,是正规公司操作的。”
“梦想能当饭吃吗?发行了又能怎么样?”赵秀梅不以为然,“能上电视吗?能有单位给你发工资交社保吗?女孩子,不稳定就是最大的问题!”
“不稳定”这三个字,像紧箍咒,从小到大套在苏念瑾头上。小学时想学画画,母亲说“不稳定”,不如学奥数;高中文理分科,她喜欢文科,母亲以“理科好就业”为由强行让她选了理;直到高考填志愿,那场积蓄已久的战争彻底爆发。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闷热的夏天,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前是两份志愿表。一份,是母亲托关系、找老师,精心为她挑选的省内一所985大学的会计专业——好就业,越老越吃香,适合女孩子。另一份,是她偷偷准备的,填报了A大音乐学院的作曲专业。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她哭过,闹过,绝食过。母亲赵秀梅的反应更为激烈,哭诉着自己含辛茹苦,骂她不懂事,不体谅,用“断绝关系”来威胁。最终,苏念瑾在提交志愿表的最后时刻,背着母亲,偷偷在电脑上修改了志愿代码。
当录取通知书寄到家,A大音乐学院的校徽赫然在上时,赵秀梅当场就把通知书摔在了地上,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和苏念瑾说一句话。那个暑假,家里冷得像冰窖。最后还是苏念瑾妥协,保证“如果学音乐找不到工作,就立刻回来考公务员”,才勉强换来了母亲阴沉着脸的默许。
这件事,成了母女之间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赵秀梅觉得女儿翅膀硬了,不服管教,走上了歪路。而苏念瑾则觉得,母亲的爱,带着沉重的枷锁,试图扼杀她所有的个性和梦想。
“妈,我们现在不讨论这个行吗?今天是除夕。”苏念瑾试图缓和气氛。
“好,不说这个。”赵秀梅深吸一口气,像是强压下不满,换了个话题,但眼神依旧锐利,“那说说你自己。在蓉城,真的没遇到合适的男孩子?你王姨介绍那个财政局的小伙子,我看了照片,真的一表人才,家境也好……”
又来了,从回家到现在已经提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苏念瑾感到一阵无力。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屏幕。
黄知璟下午给她发过一条简单的祝福:“新年快乐。”她也回了同样的四个字。没有多余的话,但在这一刻,这简单的问候成了她对抗窒息感的唯一浮木。
“妈,我现在真的只想先把事业做好。”苏念瑾避开母亲审视的目光,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事业事业!你那算什么事业!”赵秀梅的音调忍不住拔高,“你就不能现实一点吗?等你折腾到三十岁,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哪个好男人会要你?”
“我不需要靠男人!”苏念瑾猛地抬头,声音也带上了火气。
“你!”赵秀梅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她,“你就是这么跟你妈说话的?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是让你来气我的?我都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
电视里,晚会正进行到**,主持人带领全场观众倒计时,欢呼声震耳欲聋。
“十!”
“九!”
“八!”
……
母女俩却在这片喧闹中对峙着,气氛降至冰点。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窗外,更多的鞭炮和烟花炸响,绚烂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母女二人僵持的面孔。赵秀梅的眼圈红了,她别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苏念瑾看着母亲微微佝偻的背影和花白的发丝,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她知道母亲爱她,这份爱毋庸置疑。可这份爱的方式,让她喘不过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偷偷拿出来,迅速瞥了一眼,是黄知璟。他发来了一张照片,是北方夜空中绽放的巨大烟花,几乎照亮了半边天。依旧没有配文。
这简单的分享,却像一道微光,瞬间穿透了她心中的阴霾。她仿佛能感受到他那边开阔的雪地和冰冷的空气,与她此刻身处的逼仄和温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不是一个人在与世界对抗。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声音软了下来:“妈,新年快乐。”
赵秀梅身体僵了一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新年快乐。妈就是,就是担心你。”
“我知道。”苏念瑾把头靠在母亲肩上,像小时候一样。但她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初一的早晨,在拜年电话和微信祝福的轰炸中到来。苏念瑾接到了林晓薇的电话,闺蜜在电话那头兴奋地描述着律所合伙人家里豪华的年夜饭和丰厚的红包,语气里是另一种苏念瑾无法企及的生活。她也接到了沈哲和星海娱乐几个同事的拜年信息。
她一一回复着,心情复杂。两个世界在她身上撕裂着。一个是母亲为她规划的,安稳、可见、却令人窒息的未来;一个是她自己选择的,充满不确定性、挑战,却也自由、充满激情和……有了黄知璟存在的现在。
赵秀梅看着女儿不断回复手机信息,眼神愈发阴沉。她听不到内容,但能感觉到女儿心思的飘远。那种脱离她掌控的感觉,让她坐立难安。
“念念,一会儿跟你李阿姨她们一起去庙里上香,求个平安。”赵秀梅安排着今天的行程,语气不容置疑。
“妈,我……”
“不许说不去!”赵秀梅打断她,“大年初一,就要讨个好彩头!”
最终,苏念瑾还是被母亲拉着,融入了县城拜年祈福的人流中。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听着邻居们“女儿越来越出息了”、“在蓉城做大事业”之类的客套恭维,看着母亲一边谦虚回应,一边又忍不住流露出的、对“稳定工作”和“靠谱对象”的期盼,苏念瑾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偷偷给黄知璟发了一条信息:“被拉出来上香了,人好多。”
他回:“图个心安也好。”
他总是这样,不评价,不干涉,只是平静地接纳她的所有情绪。这种尊重,是在母亲极度控制的爱里,她从未体验过的。
晚上,亲戚们来家里拜年,话题不可避免地又绕到了苏念瑾身上。
“念瑾在蓉城做什么工作啊?”
“听说是搞艺术的?”一个婶婶语气里带着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赵秀梅脸色有些不自然,含糊道:“嗯,就是写写东西。”
“写东西好啊,文化人。”亲戚敷衍地夸赞,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女孩子嘛,还是安定下来最重要。对象有了吗?”
赵秀梅立刻接过话头:“正说着呢!我们念瑾条件也不差,就是眼光高。”
苏念瑾坐在角落,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展示和待价而沽的商品。她借口去洗水果,躲进了厨房。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她无比想念蓉城,想念那个可以让她自由呼吸、尽情创作的小空间,想念那个会默默牵她的手、给她无声支持的男人。
她知道,与母亲的战争还远未结束。关于她的事业,关于她的感情,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后面。
这个新年,在亲情的温暖与桎梏中,在远方的牵挂与当下的压抑里,苏念瑾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内心那个渴望独立、渴望掌控自己人生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坚定。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安排的小女孩了。为了守护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切,她必须变得更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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