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啊!一袋粮草能混半袋沙,这让人怎么吃啊!”
马车停在营地之外,车上的粮草已经被卸进粮仓。张秀站在一袋敞开口的粮草袋子边,手里握着半捧粮草半捧沙,他用手指碾了碾,皱起眉头对站在一旁的小官员怒目而视。
同样在粮仓内的三个人,见到这样的结果,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太友善。
偏偏那小官视若无睹,笑得奸猾:“是这样的,各位将军们要粮草要得实在太频繁,很难让人不怀疑。当然,各位将军们的品行肯定是值得相信的,但那帮举止粗俗无状的俗人可就不一定了。”他意有所指,“所以大人们想了个法子,如果他们当真如信中所说快要饿死的话,那即便是混了沙的,也必定能够吃下。如若不然,将军们可要好好想想,莫要一颗善心被人骗了。”
“你什么意思?”这话说得太冒犯,即便是莫云乐都难以控制语气。
“您真是说笑了,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给各位将军提个醒儿而已。”那小官依旧笑眯眯地,“不止这群粗人,来回路上都是有可能发生意外的。”
他将头转向赵锦城:“赵将军,您说是吧?”
面对点名道姓的挑衅,张秀直接拔出剑来。谁料对方根本没放在眼里,逼视着他:“下官是奉军机处曹大人之命前来运送粮草,若是在你军营出了什么意外,怕是赵将军也难以交代。”
“你!”张秀身形一动,但最后还是收住了动作,下意识看向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赵锦城。
莫云乐按住张秀的肩膀,似笑非笑:“真是说笑了,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是在我军营出的事儿呢?毕竟来回路上都是有可能发生意外的,不是么?”
那小官猛地噎住,这才忌惮地瞅了眼张秀手里的剑,嘴唇翕动,似乎是在想说辞。
这边剑拔弩张,而被其他四个人忽视的赵锦城,此刻眼前竟飘出一个个模糊的身影:被连坐斩杀的乡亲们,浑身浴血的林栖,割喉自杀的王九,寨子里曾经的兄弟们,自我了结的伤员们......他们挣扎着爬到他的身前,俯身在他耳边用凄厉的声音尖叫着。
“锦城,我们疼啊——疼啊!我们为什么要死!凭什么要死!”
“恳请将军为林将军和我两万兄弟报仇!”
“给我报仇——”
“我们已经把自己给你们当作食物了,你们打赢仗了么?为什么还没打赢!为什么还在拖着!为什么要辜负我们的付出!”
“赵将军——赵将军!我们那么期待你,你呢?你为我们报仇了么?查出杀害我们的真凶了么?”
“报仇了吗!”
“报仇——”
赵锦城晃了晃脑袋,希望把这些声音和幻象都晃出去。但是显然,并不管用。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
“你在排斥我们,为什么!”
“我们这么多人的命啊!你在逃避!你凭什么逃避!”
“我们要报仇!报仇——”
从见到伤员集体自杀的那一刻起,赵锦城几乎每晚都陷入噩梦中,只是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后来噩梦愈演愈烈,梦中的声音偶尔也会在白天响起。起先他还不甚在意,直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吵,眼前也开始出现幻象,他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被吵得头痛欲裂,能清晰地感知到脑内血管的跳动,赵锦城已经在尽力克制住暴走的冲动,直到那小官一句“关于粮草的事,各位与其来为难我,不如去问问赵将军是为何事得罪那么多大人”穿透幻象的声音,直直扎进他脑子里。
“什么!”他冲上前去,狠狠揪住小官的衣领,目眦尽裂,声音如同一头压抑着咆哮的野兽,“我再问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这......”小官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到了,目光闪躲,“我说这粮草实在是拿不出来,也是没办法嘛......谁、谁让你得罪了那么多大人......”
事实上,不仅那小官吓到,剩下三人也被这动静惊了一跳愣在原地。
“拿不出来?我得罪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许是真的疯了,赵锦城眼中含泪却大笑不止,单手拽着衣领把人拖出门外。
一门之隔,外边是满目荒芜,尸殍遍野,空气中溢散着绝望的呜咽。
“给我起来看着!”赵锦城像踢球一样把人从地上踢起来,卡着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看!这么多人在边疆抛头颅洒热血,多少人连身家性命都交代在这儿了,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大齐的江山和百姓!为什么你身后那群东西能稳坐高台!为什么你能安稳地当条狗还对着我阴阳怪气!因为他们!他们!”
“但他们都被抛弃了,被他们誓死效忠的国家抛弃了!他们也有妻儿,也有爹娘!他们也想活下去!他们也配活下去!”赵锦城几欲喷火的眼睛瞪着对方,又像是在瞪着对方身后的人,“我真是想敲开你们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你们的荣华富贵难道不是靠这群将士们护着的吗!”
“回答我!”
“回答我!”
“疯了......疯了......”直面久经沙场之人的怒火,小官终于被吓破了胆,不住喃喃道。
“可能吧。”
他语气蓦地轻缓起来:“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左右我打不赢这场仗都是要死的,也不用在意什么交代不交代的,那又有什么理由不拉着你一起呢?”
他拖着地上吓得瘫软的人,一步一步,坚定地,虔诚如朝圣一般踏上城墙,站到战旗前。
其他三人似乎猜到他要做什么,紧跟着上了城墙,站在他身后。
“诸位将士们!现在城门外有异族人虎视眈眈,城门内有同族人自相残杀,他们都不想让我们活着!但是凭什么呢?我们有血、有肉,同他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我们应当有活下去的权利!”
赵锦城一手摁住人的肩膀把人按在旗台上,一手拔出剑来:“现在大敌当前,背水一战!他们想我们死,我们偏要活下来,偏要痛痛快快地活着!然后亲手将最锋利的剑刺入所有妄图伤害我们的人的心脏!”
“誓以何为!唯铁与血!”
营地里所有还有行动能力的士兵早已拿起武器集合在城墙下。听着这番话,所有人不约而同红了眼眶,每个人都嘶吼着喊出最大的声音:“誓以何为——唯铁与血——!!!”
“誓以何为——唯铁与血!”
“现在!开城门——祭旗——”赵锦城剑锋一挑,小官的头颅飞起一道弧线,血液溅上战旗,添上一抹艳丽的血红。
厚重的木门缓缓开启,有人偷偷抹掉眼角的泪,目光如炬。
爹,娘,妻儿,下辈子再会。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有去无回的仗。
“......”
一道残阳斜吊在地平线以上,洒下半江的红。
莫云乐带着李军医被四五个胡族人逼至江边。李军医没有战斗能力,莫云乐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还得分出精力来照看着他,等瞥见余光里那抹银色时,已经晚了。
“噗呲”,刀剑入肉的声音响起,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发生,只有一具缓缓倒下的身体。
“李军医!!!”莫云乐喊出声,同时掷出手中的剑,正中眉心。
她一手扶住李军医的身体,随手捡起地上掉落的不知道是谁的刀,警惕地环视周围。
还有三个,该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一柄长枪破空而来,刺穿三个人的身体后直直钉进地里。
看见熟悉的武器,莫云乐心头一松,正要回头,后脖颈传来一阵疼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赵锦城扶着莫云乐交给张秀:“带她回去。”
“那你......”
“服从命令!能活一个是一个。”
“......”张秀狠狠咬牙,翻身上马,“那你记着,你还要来我家吃饭呢!”
“嗯,记着呢。”赵锦城提了提嘴角,最后看莫云乐一眼,目光深沉,“......回家吧,云乐......”
说完,他一手拔起地上的枪,转身踏回战场,背影一如他上京赶考那次坚定决绝。
张秀看着他离去,只觉得他原先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儿终于又回来了。
但可惜,晚了。
这一天,三尺之下的黄土都浸透了血腥气。
“......”莫云乐在一家废弃的农户中醒来,大树的阴影透过窗户投在她脸上。
她扶了扶还隐隐作痛的脖子,打量起周围。
张秀已经不见了,简陋的木桌上摆着赵锦城的印章,下面压着一封信,是他的笔迹。
【今日一别,恐再无来日。吾其一生未背离吾道,故,无悔也;然,未能陪你岁岁年年,悲也,恨也。】
这都准备好了啊......莫云乐也是惊讶自己竟然还能笑出来。她把信看了又看,随后贴身收好,出了屋子。屋外横着两具尸体,鲜血四溅。
她辨认了一会儿,都是胡族的面孔,张秀不在这儿。
但,那又能在哪儿呢?生还的可能又有多大呢?
莫云乐捡起张秀遗落的头盔,一抬头,有风迎面而来,满树哗然。
啊,起风了啊。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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