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前一后的身影很快没入竹林的黑暗中，那盏流动的萤灯，在浓稠的夜色里划出一道渐行渐远的光痕。

周钦莱视线随着两人移动。

石桌上，那盘蹄髈还冒着热气。

今越举着筷子，半晌才喃喃道：“所以……仙男现在改行捉萤火虫了？”

周钦莱没有说话。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空地上。稀疏的林木之外是一片被月光温柔照亮的草地。

流萤飞舞，在两人周围萦绕成一片流动的星河。

蔚然大观睁大了眼睛，伸出双手去接，那些光点落在他掌心，明明灭灭，映得他纯净的眸子也一闪一闪。蔚然大观咯咯地笑起来，像个三岁孩童般拍手，要去追最亮的那一只。

周今山看着他，眼里含着笑，那笑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替他拂去肩头的萤火，动作轻柔。

远处慕允泽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静默地看着这幅画面。

那阴影浓稠如墨，将慕允泽的身形彻底吞没。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周今山站在那里，伸着手，任由几点萤火在她指尖轻盈停留、明灭。她唇角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是平日里在他面前极少流露的、全无防备的柔和。

一阵夜风穿过树下，吹动他腰间的剑穗。有几只萤火虫随风飘到他面前，在他深色的衣袍上停留，发出微弱的光。

他本该抬手挥开，却终究没有动。

那些光点太脆弱了，像他此刻心中某种未知的情绪。

他其实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总觉得站在周今山旁边的人，不应该是蔚然大观。

不过周今山总是这样，对谁都一视同仁的、不着痕迹的、敬而远之的好，她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周钦莱和别人。

月色下，两个人头挤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蔚然大观笑声清脆，他追着那些微光跑来跑去。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慕允泽垂下眼帘，看见自己脚下，一截无辜的枯枝已被他无意识踩断。他面无表情地挪开脚，假装无事发生。

周今山转头看见他，微微一怔，眉眼弯弯，朝着慕允泽招招手，似乎是在示意他过去。

树下的人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没有丝毫动作。

夜色深沉，苍天大树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慕允泽此刻的神情。

周今山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发呆没听到，还是懒得挪动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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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息苑内，屋顶上，今越双手枕在脑后，直勾勾盯着满天繁星。

“师姐，师姐，你看！”他兴冲冲地侧过身，手指向天际，“那群星星，像不像一只歪脖子酒壶？旁边那几颗，就是它洒出来的酒滴！”

周钦莱眼皮都没动一下，躺在旁边，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似乎全然不觉她的冷淡，自顾自地笑起来，

“小时候我没有地方睡觉，特别冷的时候就偷爬到别人牛棚里面睡觉，等到夏天的时候就偷爬上屋顶，人家总说，心事太重的人会被瓦片硌得睡不着，我那会虽然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每次都是很快睡着。”他语调轻松，甚至带着点戏谑，“你觉不觉得，这屋顶其实一点都不硬。”

周钦莱终于偏过头看他。

他躺在那里，浑身松弛，似乎是轻的没有重量。

她想起来他们俩第一次见面，今越瘦得皮包骨头，脏兮兮的，笑起来很丑。

结果第二次又遇见他，他更瘦了，人也更丑了，干巴巴地咧着嘴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却丝毫不提她之前给他的钱被别人抢去了。

刚把他带上山的时候，他整日跟在她身后，却是连饭也不敢吃饱，生怕她将他丢下山。

而如今，似乎是觉得自己有用了，他开始敢提要求了，也会不着痕迹地帮她做一些事情。

一片寂静中，只有晚风拂过。

周钦莱思绪纷飞。

蔚然大观如果仅有孩童心智，那玉夫人和他应该不是他们想的那个关系。

难道玉夫人只是把蔚然大观当作小孩？

可是无论如何蔚然大观都是一个成年人的形象。

就算是疼惜幼子，也要注意礼节，为何要半夜偷偷摸摸进入他的房间呢？

还有那句话，蔚然大观真的是在等她吗？

还是有别的原因。

只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关于蔚然大观心智如幼童这件事情，几乎少有人知道。

那蔚子瑜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虽然看似没什么异常，但是蔚子瑜定然是选择了特定的路，精确的时间点，才会将谷中守了多年的秘密曝光。

且不说其他的，就那几个灰衣侍从的表现也反映出来他们几个闯入就是意外。

而他作为蔚然谷主的关门弟子自然是知道蔚然成风必定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儿子暴露在外，否则也不会隐藏了这么多年。

难不成是蔚然成风特意授意的。

可是有什么理由呢？

难道跟那个碎片有关系？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接连不断，她心绪烦闷，不由得叹了口气。

忽然，一点冰凉的触感贴上她的眉心，她微微一颤。

那人指尖微凉，轻点在她紧蹙的眉心上。

“别皱着了，师姐。”今越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再皱下去，就不好看了。”

她转头望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双黑色的眸子，没有探寻，没有劝慰，只有一片坦然的、近乎纯粹的明亮，仿佛她第一次见他。

透过那具身体，她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人也是跟她说，小小年纪不要想那么多，就应该先吃好睡好，才能攒足精力去修炼。

只是，那个人一直没有回来，她总觉得那人明天就会回来，可是明天太久了。

她猛地转回头，重新望向星空，刚刚繁杂的思绪不知道被什么替代了。

今越收回手，重新躺好。

他翘起嘴角，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晚风带来的闲适。

“这里的星星，”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快得像要融进风里，“真亮啊。”

“走。”周钦莱利落起身，将看起来快要睡着的今越拖起来。

“去哪啊师姐。”

“我们也去，看看他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参天古树的枝桠在夜色中虬结伸展，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一片阴影。

周钦莱靠在一根树枝上，脚下的细枝摇摇晃晃，似乎一用力就会被踩断，却又似乎弹力很好，所以才会摇摇晃晃。

身形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她眯着眼，望向远处林间空地。

月光勉强穿透层叠的叶片，洒在那片空地上。数以百计的萤火虫轻盈飞舞，织成一片流转的光雾。光晕中央，站着邱山和慕允泽，以及远处的蔚然大观。

距离太远，听不清言语。

只能看见邱山时不时侧身，向慕允泽靠近半步，仰起头说着什么。萤光在她精致的侧脸流转，那双眼睛，即便隔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其中闪烁的、亮得惊人的光芒。她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像羽毛，又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阻碍着，她听不见。

蔚然大观时不时抓着什么东西给邱山看，便会收到邱山在他头上安抚地拍一拍。

蔚然大观又很开心地跑开继续去抓闪着幽光的飞虫。

慕允泽身姿挺拔地站着，偶尔点头。

“师姐，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一个压抑着不适的声音，从周钦莱身旁艰难地响起。

他双臂死死抱着另一根树干，整个人几乎要趴在上面，脸色在斑驳的月影下显得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直接下去加入他们……不是更、更方便吗？”

周钦莱没有回答。

她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望着邱山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神采。不知道是因为寒重露湿，还是因为夜太晚了，周遭的空气，凝结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寒意。

今越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偷偷瞥向周钦莱。

周钦莱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极紧，周身散发出的冷意，比这林间的夜露更重几分。那冷意并非针对他，却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让她身旁的萤火都怯怯地绕道而飞。

远处人影闪烁。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像一尊骤然被月光冻结的雕像。

今越抱着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师姐，我们还是下去吧，我怕高。”

话音刚落，蔚然大观身边突然出现了几人。

仔细看去，竟是白天的灰衣侍从。

“小主人，你怎么在这啊？快跟我们回去，要睡觉了。”

周钦莱看着他们两人跟灰衣侍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互相告辞。

那蔚然大观被人拉走之前嘴里还一直叫着，“姐姐，我们明天见。”

邱山摆摆手，笑道，“明天见。”

慕允泽却是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盯着两人。

待人走后，周钦莱扯住今越的后脖颈，纵身一跃，落至两人身边。

“这就是你们想到的办法？就让他这样走了？还没搜身呢？”

周今山摇摇头，“不用搜了，他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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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修罗场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