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驶入湘城站时,天色正迟暮。
窗外的天空,是被雨水洗过的青灰色,带着湘南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潮意。林晚拉着行李箱走出车站,一股混合着水汽、辣椒和……某种难以言明的、属于乡土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这味道,和她在大城市公寓里闻惯了的高级香薰截然不同,却让她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奇迹般地放松了一瞬。
她已经快三年没回来了。
“美女,打车不?”一排“摩的”司机热情地招呼。
林晚摇摇头,拉了拉外套领口,走到出租车等候区。她那身“明皇”会所里厮杀过的战袍——真丝红裙,早在高铁的卫生间里被换下,此刻她穿着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但那张在镜头前被精雕细琢过的脸,和那股子在都市名利场里浸泡出来的“生人勿近”的气场,还是让她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她报了同学聚会的地址——“老地方”饭店。
司机一听,乐了:“去‘老地方’啊?那敢情好,今天估计又是同学聚会。你们这帮伢子,出去了就往大城市跑,也晓得回来咯。”
林晚没接话,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县城街景。
路更宽了,楼更高了,但街角那家开了二十年的“刘记米粉”,招牌依旧油腻,香气依旧霸道。
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淀下来。
忘了“王总”,忘了S签,忘了那些虚假的繁荣。今晚,她只是林晚,高三二班的林晚。
“老地方”饭店,顾名思义,是他们这群高中生聚会的老据点。
说是饭店,其实就是个三层小楼改的大排档,胜在便宜、热闹、口味重。
林晚推开包厢门时,里面已经人声鼎沸。
“哗——”
震耳欲聋的KTV伴奏声和浓重的烟味、酒味、火锅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掀个跟头。
“我靠!看谁来了!”
“林晚!真的是林晚!”
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三秒,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班长李雷一马当先冲过来,夸张地张开双臂:“哎哟喂,我们的大主播,全网千万粉丝的‘晚姐’!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快快快,C位给你留着!”
林晚被这股混着酒气的热情熏得退了半步,脸上却熟练地换上了营业微笑:“班长,你再取笑我,我可掉头走了。”
“别别别!”李雷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往主位上按,“稀客,稀客啊!兄弟们,今天咱们可得沾沾大明星的光!”
林晚的出现,无疑给这个小县城的同学聚会投下了一颗“炸弹”。她太耀眼了,哪怕只是淡妆,那优越的骨相、雪白的肌肤,以及那身看似简单、实则价格不菲的休闲装,都和包厢里其他几个已经微微发福、或者满脸疲态的同学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晚,你这皮肤怎么保养的?教教我呗!”
“晚姐,你那直播间刷一个‘嘉年华’多少钱啊?”
“听说你在大城市买房了?几环啊?”
恭维、试探、八卦……林晚应付自如。她端起酒杯,依旧是那副明艳动人的模样,仿佛还是那个在直播间里控场自如的Top 1主播。
“哪有,都是混口饭吃。”她轻描淡写地笑着,“买房还早,倒是你们,一个个都当老板、当领导了,我这才是给别人打工的。”
她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
一圈,两圈。
她看到了那个在银行当柜员的同桌,看到了那个嫁给公务员的班花,也看到了那个在国企混得风生水起的李雷。
唯独……没有她想见的那个人。
林晚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她不动声色地问李雷:“人……都齐了吗?”
李雷正忙着拆烟,闻言一愣:“齐了啊……哦,对,还差一个!差点把咱的‘状元郎’给忘了!”
“状元郎”三个字一出,包厢里的气氛微妙地变了。
“哎哟,别提他了。”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男同学摆摆手,“李雷你也是,叫他干嘛?他现在哪还有脸来见同学?”
“就是,”旁边的女同学也小声附和,“放着好好的名牌大学毕业生不当,非要回咱们这穷乡僻壤……养猪!真是脑子进水了!”
“养猪?”林晚握着杯子的手一紧。
“你还不知道吧,林晚?”李雷压低了声音,一脸八卦,“就咱们班长……哦不,是咱们的学霸,周牧啊!他毕业没去大公司,跑回来包了个山头,搞什么……生态养殖。结果呢,嘿,今年行情不好,听说赔得底裤都快没了!”
周牧。
这两个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跳跳糖,冷不丁地在她心尖上炸开,泛起一阵细密而酸麻的刺痛。
是她高中三年的暗恋对象。
是那个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国旗下念检讨,声音都比别人好听的清冷少年。
是她藏在日记本里,不敢宣之于口的白月光。
他……在养猪?
就在林晚出神时,包厢那扇被油污浸得有些发黄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冷空气裹挟着室外的潮湿,钻了进来。
包厢里的嘈杂声,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再次凝固。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很高,也很瘦,穿着一件最简单的深灰色连帽卫衣,拉链拉到了顶,下面是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沾着点点泥星的运动鞋。
他没戴眼镜,五官轮廓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显得整个人清清冷冷,像是刚从深秋的雾气里走出来。
“抱歉,来晚了。”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像大提琴的G弦,瞬间将林晚拉回了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
是他,周牧。
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学霸相比,眼前的周牧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靠,周牧!你可算来了!”李雷反应过来,打破了尴尬,“罚酒三杯!不,罚三杯哪够,你这可是让咱们大明星林晚等半天了!”
周牧的目光,这才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了主位上的林晚身上。
四目相对。
林晚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漏跳了一拍。
她看到他了。他也看到她了。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惊艳、讨好或者八卦的神情。
周牧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口深潭。
他只是看了她两秒,然后,像对待一个普通老同学一样,淡淡地点了点头。
“林晚。”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好久不见。”
那股子冷静自持、万事不惊的“淡定脑”模样,和高中时那个解不出数学题就面无表情的学霸,一模一样。
林晚花了整整三秒,才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酸涩和……失落。
她强行调动起“主播”的职业素养,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好久不见,周牧。”
可她自己知道,她的耳根已经悄悄红了。
周牧的到来,让饭桌上的话题彻底引爆。
“周牧,听说你那猪场快黄了?真的假的?”那个喝高了的男同学,毫不客气地问道。
周牧拉开椅子,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没有的事。就是最近资金周转有点问题。”
“嗨,什么资金周转,不就是赔钱了么!”那人嗤笑一声,“我就说嘛,高材生有什么用?还不是回来养猪!你看看你,一身……啧啧,这味道,刚从猪圈里爬出来啊?”
这话一出,连班长李雷都觉得过分了:“王超,你喝多了吧!胡说什么呢!”
周牧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甚至没看那个叫王超的同学,只是低头抿了口茶:
“行情不好,经营有点困难,很正常。”
“正常?”王超不依不饶,“我可听我二舅说了,你借了银行一大笔贷款,这个月再还不上,人家就要收你的猪场了!你还装什么淡定啊!”
“王超!”李雷真的生气了。
林晚一直没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周牧。
她看着他被众人用同情、嘲讽、幸灾乐祸的目光包围;
她看着他用一身冷静和淡漠,抵挡着所有的恶意;
她看着他那双握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但虎口处却有一道新添的、狰狞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划破的。
她的白月光,如今一身泥泞,正在被这群平庸的、曾经仰视他的人,肆意践踏。
林晚忽然觉得,这满屋的酒气和烟火气,都变得无比刺鼻。
她“啪”的一声,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包厢里再次安静下来。
林晚站起身,明艳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班长,我刚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有点累了。”
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包,目光扫过周牧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周牧,”她忽然开口,“你那养猪场,缺人吗?”
周牧猛地抬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错愕。
包厢里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汇聚到了林晚和周牧身上。
林晚笑了,笑容如含苞待放的花:
“我别的不会,就会卖东西。你那猪……要是快倒闭了还卖不出去,不如,我帮你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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