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被他的无耻惊呆了,“这人……真是好生离谱,头一次见打了人还这般理直气壮的,难不成不是天天打就是没打?”
程曦则是皱紧眉头,这李大的胡搅蛮缠反倒成了一记重拳,正巧打在秋娘的软肋了。
她浑身都是伤,可除非能找到愿意出面再次验伤的医官判断伤痕形成的时间,否则就必须要有人证,证明这暴行几乎是每天都在发生。
环顾四周,都是表情或冷漠或怜悯的人在凑热闹,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说明秋娘的悲惨遭遇。
程曦想到昨晚夜市上欲言又止的人们,心中了然。多半是昨日县令不愿审理此案,这才让大家误解了县衙的态度,所以不敢出面。
胡县令此时也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昨日他的确暗示秋娘莫将此事闹大,又暗中压下议论,等这几位姑奶奶离开了涿州,他自会依着律法秉公办案。
可谁知她们竟是掺和进来了,这下他办得好与不好,都得被记上一笔了。
他敲下惊堂木,询问道:“堂下可有人证?”
秋娘转过身,含泪向着众人磕头:“各位街坊邻居,李大平日里是如何打我的,大家都看得到听得到。秋娘什么都不求,只求能与他和离,钱财、铺子我都不要,只要我和福宝平安。求求你们了,帮帮我吧!”
许多妇人不忍地别开头,她们内心也做着激烈的斗争。不帮,这秋娘只怕真的会被李大打死;可若是帮了秋娘,自己的处境又会如何?
程曦死死按住一旁早就按捺不住的手,永乐不解地看着她。
“我们是昨日刚到涿州,若是贸然出头被人戳穿,只怕会适得其反;如果拿身份施压,秋娘即使有理也会变成仗势欺人了。”程曦低声给她做着分析。
广平捏紧了拳头,“这世道,女子要怎么活?”
胡县令见迟迟无人作声,郡主那头也没个指示,只能先作罢:“既然暂缺人证,此案明日再议。李氏,你可以借此机会看……”
“大人,”秋娘打断了他,一下瘫倒在地,支撑着她的那股精气神好像被人抽干了,“若是今日不审,只怕明日就只剩我的尸体了……”
“哼,老子等着你回家!”李大郎笑容阴冷,恶狠狠地看着她。
“本官再问一次,可有人证?”胡县令叹了口气,“此案休庭,明日……”
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走了进来,“我可以证明。”
永乐定睛看了看,这分明是……!
围观的人也都惊讶于竟然真的有人敢来作证,且不说县令意味不明的态度,单看李大郎这不死不休的样子,只怕今日做证人明日就得做病人。
胡县令松了口气,有人证就好。他看得出郡主等人是想帮这秋娘,但不愿透露身份,想拍马屁判这夫妻和离也得走个过场啊。
他高声问道:“堂下何人?”
“民妇赵婆子,见过大人。”
“你既说要为这李氏作证,那便将你知道的一一招来,若有不实之处,本官一并治你的罪!”
赵婆躬着身子,“民妇在夜市摆摊卖些花簪,与这秋娘子一家同住在东巷,年纪大了睡不好,夜里总是听见她家的声响。一般先是夫妻间吵架,然后便是打砸东西的声音,李大郎还总是喊什么打死你之类的。”
“你可有听清?确有此事?”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这李大郎打媳妇从不避讳旁人,有时白天开着铺子也打,大人若是不信,过路人总有瞧见的。”
赵婆的挺身而出给了许多人勇气,此时人群中也传来阵阵应和声。
“是啊,我上次去买布也看见过,那像打仇人一样,吓得我远远瞧见就走了。”
“你快别提,那孩子在旁边扯着嗓子哭都不带停手的,多可怜啊!”
胡县令指着李大郎,厉声问道:“证人所言,你可有异议?”
“我说着玩玩,难道真的打死她了吗?再说了,赵婆子年纪那么大耳朵背,那一条巷子那么多夫妻,怎么就知道是我?”李大郎梗着脖子,咬死不肯承认。
这下,连一些老爷们都瞧不起他了,“你这就太不讲理了,人家赵婆空口白牙污蔑你作甚?”
“敢做不敢当,不要脸的玩意!呸!”
“肃静!”胡县令呵斥道,“李氏状告李大郎殴打妻子一案,人证物证俱全,本官在此判决二人和离……”
惊堂木还未落下,李大郎突然站起身来,“大人!不对!”
“她没给我生个儿子,让我绝了后,这是无子!应该是我休了她,怎么是和离呢?”
胡县令没料到这会儿还能有反转,为难地看着堂下几人,秋娘擦干眼泪,平静地说:“休妻便休妻,咱们就在这公堂上写好休书,一起画押。”
“且慢。”
围观的人们再度沸腾起来,又有人出来叫停,今日这案子真是来着了!
程曦顶着永乐和广平期待的眼神走到堂前,向胡县令福身行礼,她并无诰命封号在身,按规矩是要行礼的。
胡县令不清楚她的身份,只知道这是和郡主一起出行的官家小姐,不敢贸然接受,微微侧身避开了这礼。
“小女倒是有异议,大人可否听小女一言?”
李大郎本就因这判决有些不爽,回头看见程曦更是忍不住撒气道,“就是你们几个打的我!老子还没找你们算账呢,倒是送上门了!想给老子做笼子?我呸!”
程曦用他的歪理回敬:“哦?可有人证物证?没人看到也没有伤口,你怎么证明是我们打的你?”
随后便再不理睬他了,程曦继续正色道:“大人,大明律法中的确规定女子犯七出之条,丈夫可以休妻,可还有一些特殊的情况,是不能这样判决的。”
“一则是夫妻间若有家族仇恨或严重冲突,官府可以介入强制解除姻亲关系。二则是丈夫逃亡、失踪、违反伦理纲常、虐待等,妻子可以主动请求官府判决和离。”
“此为义绝,不叫休妻,仍旧需要归还嫁妆并分割财产。”
李大郎听见还嫁妆还要分财产,更是急得要冲上去揍她,“你放屁!”
广平实在听不下去这男人的聒噪,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指尖轻弹,精准命中他的小腿。
李大郎只觉得腿上一麻,瞬间脱了力跪倒在地上,哭丧着脸喊道,“大人,大人!分明是她的错,她生不出儿子!我有什么错,我不认,我要休妻!”
胡县令也是头一回听闻义绝的说法,有些拿不准主意,只能看着不断翻找着律法的师爷。
“大人请过目,大明律确有义绝的判决,只是没有登记过的先例。”师爷呈上条例。
胡县令有些踌躇,没有先例他也不敢做主,万一被御史弹劾判决不当,掉的可不止这乌纱帽了。
程曦挑眉提示他,“大人,您若是第一位判夫妻义绝的县令,岂不是青史留名?”
“何况这案子已经是证据确凿,符合义绝判定的条件,大家听了无不拍手称快。即使有人要查,也只会查出大人是一位为民请命的好官。”
秋娘赶紧磕头谢恩,生怕胡县令犹豫,“大人明察秋毫,救民女于水火,民女必定日夜为皇上与大人祈福,感恩皇上为涿州赐下父母官,感谢上天降福于涿州啊!”
这一通吹捧听得胡县令那叫一个神清气爽,是啊,他怎么不是听民所想,为民所愿呢?这父母官的头衔,他受之无愧啊!
随即拍下惊堂木,判决秋娘与李大郎义绝,秋娘状告丈夫的杖刑免除,同时男方需要归还嫁妆,由县衙上门清点财产后公证分割。
由于二人婚后不久李大郎便辞去木匠活计,家中绝大部分收入均来自秋娘名下的锦秋记,是以剩余钱财做女八男二分配,两人确认无误后签字画押即可。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广平陪着秋娘回锦秋记收拾东西,她决心将铺子转租,带着福宝去京城看看。
与她一起的还有赵婆,她的儿女老伴均已不在人世,秋娘担心她留在涿州会受李大郎报复,便打算带着赵婆一起上京,两人认了个干亲,倒续上了这一桩恩情和缘分。
永乐和程曦回到客栈,准备等广平回来便出发继续前往历城。
“曦儿,我有些不明白。”永乐支着下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你不让我出面,却自己站出来为秋娘说话呢?”
“因为,我更希望她能自救。”程曦给两人各倒了杯茶,“一开始我想告诉她,我们的帮助都只能是一时,从而引导她主动说出和离的想法,谁知有个小机灵抢了先。”
永乐嘿嘿一笑,她向来是直来直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
“后来去找卢娘子作证时受挫,秋娘依旧坚持报官,也让我们看到了她要自强的决心。”
“可是幸亏是有赵婆出面,如果没有人证,我们又该如何翻盘呢?”
程曦眨眨眼,指着旁边穿着粗布衣裳、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沉璧,“我们当然有后手啊。”
沉璧低头惊呼,“糟糕,我忘记把衣裳换回来了!小姐恕罪!”
“沉璧擅医术,我和广平姐姐商量让她扮成游医,正好路过涿州,再顺手给秋娘验个伤……兵不厌诈,广平姐姐说的!”
程曦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气得永乐上手挠她,“好哇,你们还瞒着我!”
“哈哈哈哈……不是有意的!”程曦有些怕痒,躲过她的袭击,“我们是怕你表情过于嚣张,扰乱了胡县令的判断。”
“那县令虽有些势利但心肠不坏,也并未随意判案。虽然可能是因为我们在场,他不敢乱判,不过我那一番话将他架到父母官的位子上,以后应该也会多加注意的。”
“我们来的时候,他怕我们掺和,让百姓们不准随意谈论此事,可现在他指不定巴不得让我们好好宣扬呢!”永乐幸灾乐祸道,又有了新的疑问,“可是,最后判决休妻的时候,你也站出来帮她了呀?”
“这就是最后一步,秋娘已经迈出了一大步,尽她的努力做了最大的抗争。可她明明可以清清白白地和离义绝,为什么要背上莫须有的骂名?”
程曦有些咬牙切齿,不知想到了什么,“偏偏还是最荒谬的无子一条,难道福宝就不算他们的孩子吗?”
“秋娘不通律法,这已然是她能力之外的范围了,我便可以帮她最后一把。说到底,还是广平那句话,”
“这世道,女子要怎么活?”
……
“这世道,女子太难了。”胡夫人轻轻擦拭脸上的妆粉,今日没等到她出门便听见下人来报,秋娘的案子正在审理中,郡主也在围观人群里。
老爷虽然气她动作慢耽误了时间,但那官家小姐当着郡主和众人的面称赞他是父母官,这不正美得冒泡呢。
身边的丫鬟来回话,“夫人,银子已经送到秋娘子手中了,一路上没有遮掩,有人问起我们便说是老爷夫人可怜孤儿寡母给的安家费。老爷方才听了很是高兴,让人从库里取了一套头面给您,还称赞您是他的贤内助呢。”
胡夫人欣赏着精美的珠宝,心情甚是美妙。
想帮的人帮了,名声也让想得名声的人得了,她还落了一套首饰,怎么不算是万全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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