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常青住的仍是刚回京时陛下赐的城郊宅子,她在陵江独自生活惯了,宅子里便只安置了一个洒扫丫鬟和干粗活的小厮。
她已有两日没出门,就是吴双与杜宸安来见,也一概被拒之门外。
卧房门一关,祝常青同那条素金带大眼瞪小眼,几刻钟就要愁得叹一口气,恨不得将这腰带往脖子上一套一扯,吊死她得了!
“祝娘子,宅外有个刑部的大人,说要见您。”丫鬟的声音从屋外弱弱地传了进来。
“不见”两个字刚要脱口,祝常青转念一想:刑部的大人,难道是李凭栏?
她咬了咬唇,决绝地起身,将那烫手山芋似的腰带藏好,拉开房门快步走出去。
心道: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匆匆跨出院门,出现在面前的却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来人看样子未至而立,瘦削挺立得像根竹竿,青色官服上打着几处不惹眼的补丁。
不等祝常青张口,那竹竿就折下腰,深深朝她揖了一礼:“见过祝娘子,在下是刑部主事,张立瑞。”
虽说此人官职不大,但她如今顶多算个良民,天底下哪有官给民行礼的道理。
于是往旁边躲了半个身子,忙将人扶起:“张大人,这是何意?”
离得近了,祝常青才发现,明明是初春时节,这张立瑞额头却沁满了汗珠,听完她的话,脸颊更是窘迫地红了几分。
“不瞒祝娘子,在下奉命调查蜀平官员治理不力一事,原想请吴所镇抚来问两句话,哪知手底下的人没个轻重,惹恼了吴大人……”
吴双本就是个炮仗,听说刑部的人竟然要押他去问话,一点就着,骂骂咧咧地誓死不从。
他是皇帝招安回来的,官职又只比张立瑞小了半阶,人在气头上,一口一个狗官都该去死,谁也劝不住。
张立瑞听闻更是急得直接赶去了五军卫所,半句话都还没说,就被吴双举着长矛赶了出去,只叫他快点给蜀平的那帮狗官们定砍头的罪。
祝常青听得哭笑不得,真是好一出秀才遇上兵。
她与吴双结拜兄妹的关系在京城里已经不是秘密,想来张立瑞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找上门来。
早担心吴双莽夫的性子会惹是生非,果然,才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就有这样的事发生。
祝常青看着张立瑞焦头烂额的样子,心里生出几分歉意来。
又忽然想到什么,疑惑地问他:“蜀平一事,是李大人交与你办的?”
局面会变成眼下这副僵持不下的模样,一来,吴双脾气暴躁,对蜀平之事十分敏感,软硬不吃,二来,也是张立瑞官居六品,权力太小。
她不信,若今日和吴双对上的是李凭栏,他会没有办法将人带回刑部。
张立瑞闻言不明所以,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的汗,如实答道:“正是,下官承蒙李大人信任,得此差事,万万不敢懈怠。”
审理贪墨**向来是三法司里最为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怎么查、查到哪,都颇有讲究,若是一个不小心牵扯了京中大官,亦或是干脆直接查进了皇家,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竟然把此事交给这么一个小官处置。
祝常青心中对李凭栏生出几分鄙夷,原以为他虽自视甚高,但好歹做官公私分明,没想到也是道貌岸然,不过尔尔。
如此想着,不禁对被拉来顶缸的张立瑞生出点同情,语气温和:“义兄莽撞,为难了大人,实在对不住,若大人容许,可带小女去劝劝。”
张立瑞大喜过望,又作一揖:“多谢祝娘子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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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双这头正在军营里被刑部衙役们团团围着,烦不胜烦。
他人长得高大,老远就瞧见了走来的祝常青,顿时像见了靠山,把一众人挤开,挥手招呼:“妹子!你咋来喱?”
衙役们顺着看去,也见到了自家的主事大人,于是恭敬让开一条路。
祝常青见他乐呵呵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快步走上去,嗔怪地瞪了一眼。
吴双却会错了意。
他原记着她的叮嘱,说话难听却也知道分寸,这下来了底气,彻底口无遮拦:“妹子你来评评理!这些刑部的人,不去找狗官算账,居然反要来抓我,我看他们就是和那些狗杂碎一伙的!”
“慎言!”祝常青听得额角突突地跳,出声喝止。
吴双虽占了年纪的便宜当了兄长,但打心眼里还是敬这个妹妹的,觉得她是京城贵门出身,与自己这种农户到底不同。
被她这么一打断,也只好委屈地噤声。
周遭衙役们的脸色已不大好看,祝常青不露声色地瞧了眼一旁的张立瑞,见他并无被冒犯污蔑的怒意,心中松了口气,歉疚地福身一礼。
随即正色对吴双道:“刑部的大人既召你,兄长跟着走一趟便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吴双没反驳,但神情瞧着是不情愿的,祝常青怕再出乱子,向张立瑞恳求:“张大人,兄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可否由小女陪着一道去刑部?”
她说这话是出自好心,谁知张立瑞不大领情,为难地皱眉:“祝小娘子,朝廷重地,无关人等不可擅入啊。”
“嘿你这个死心眼……”吴双话刚冒出一半,又被祝常青瞪了回去。
她微微笑着,谦和道:“我只在刑部大门前等着即可,出了事大人唤我也方便,不会坏了规矩。”
张立瑞这才松口。
马车在刑部前停下,吴双跟着一帮刑官跨入大门。
祝常青按照约定只能在门口候着。
初春的风仍旧寒,未梳入发髻的青丝在脸颊两侧翩飞。
她将双手往宽袖里缩了缩,腹诽着吴双有句话说得不错,这张立瑞确实是个死脑经,不知变通。
不管怎么说,她也算帮了他的忙,哪有真的将人晾在冷风里的道理。
请她进去坐坐,上杯热茶又有何妨,就算被李凭栏发现,还能为这点小事扒了他们的皮不成?
思索间,一顶大轿落于面前。
轿上走下一气度不凡的官员,他今日未穿绯色官袍,一身玄青色直裰,外头披着不算厚的氅衣。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李凭栏抬眸,就瞧见祝常青低眉顺眼地立在那儿。
她已不是罪女之身,换下了从前的布衣,却好似钟爱朴素的服饰,穿的仍是不起眼的牙白窄袄,头上一根簪子,不加珠翠,未施粉黛。
周遭也没什么能挡风的物件,乌发白裙就随风荡着,好似下一秒就会散在风里。
倘若他没领教过她的骨头到底有多硬的话,估计会这么觉得吧。
李凭栏上前几步,漫不经心地扫视她,语调毫无波澜地问:“刑部今日轮到祝娘子看门?”
祝常青因着早晨的事本就对他心存鄙夷,听此一言更觉话不投机半句多,敷衍福身一礼,没答话。
李凭栏倒也不计较,正要往刑部里头走,余光瞥见祝常青还站在原地,冷冷道:“还不跟上?”
祝常青从情绪里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确有事要问他,老老实实转了身,嘴上犟着:“李大人,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李凭栏回头凉飕飕地看她一眼:“刑部你做主?”
祝常青被噎,乖乖闭了嘴。
在刑部一把手面前谈刑部的规矩,好像是有点自取其辱了。
跟着李凭栏一路往里走,穿过几处弯弯绕绕的廊亭。
祝常青不敢左右多看,却觉得这刑部也不像传言中炼狱一般可怕,起码明面上还是一派清净的。
只有偶尔不知从何处传出猫唤似的惨叫,令人不寒而栗。
未多时,两人进了一间值房,内部雅静整洁,想来是刑部堂官独用的。
李凭栏阔步走到案前坐下,就着案上的一套白玉茶具,自顾自地泡起了茶。
温杯、置茶、注水、浸泡,一步不落。
祝常青从前在闺中时也常同人品茶,知道其中讲究,此刻却耐不住性子,搭话道:“李大人不问问我为何在刑部吗?”
李凭栏手上动作不停,茶香在屋内慢慢弥漫开,他声音轻慢,显得心不在焉:
“张立瑞此人二甲进士出身,刚入官场便在吏部做过郎中,原是前途无量,宦海沉浮这么些年,不进反退,是他为人死板,心思不够活络,常得罪同僚、上司。”
“吴双和这一根筋碰上,想不出岔子都难。”
祝常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理着思路问:“地方官员贪污赈灾粮绝非小事,你明知张大人之脾性,为何还要派他调查,你是故意的?”
李凭栏终于悠悠地掀了掀眼皮,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傲慢的笑意,吐字极冷:“本官的决定,何时轮得到你过问?”
祝常青直视着那双瞳孔,心中一颤。
她在流放陵江的路途中曾遇到过一些山中猛兽,那些未经驯化的豺狼虎豹盯着猎物时也是这样的,能让人从头到脚都蹿过一阵恶寒。
只不过他比它们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蔑视罢了。
但同样的,她也亲眼见过那些牲畜死于无情刀剑下,任人宰割的模样。
祝常青不至于如此轻易地被唬住,她心中还有想要知道的答案。
于是故作疑惑地歪了歪头,嘴角缓缓勾起,笑意温顺,不达眼底:
“大人曾说过,天家恩赐,看的从来是陛下想要什么。”
“常青愚钝,还以为,陛下既赐我素金带,就是要我多多过问朝中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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