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睡醒了?”萧明忱放下茶杯,站起来拉她到身边坐下,半开玩笑道:“王茂给我这项上人头定了价,猜猜是多少?”

“什么,王茂悬赏你?”夏枫不明所以。

“黄金万两,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条性命这么值钱。”

萧明忱眉梢上挑,眸中填满笑意:“等哪天大帅的西北军发不起军饷了,拿我这人头与盛京换了这万两金,说不定能一鼓作气,进京捣了王家的金库。”

前不久,王茂在京城借皇帝的名义下旨抓捕宁王,悬赏黄金万两。

先帝尚未驾崩时,宁王就被强行冤枉成了逆贼,可各地官员将士眼睛都不瞎,用鼻子都能揣测出其中缘故。王茂才是那窃国的奸佞,宁王不过是受其陷害。

但今日这一出就不同了,当下这乱世之中,流寇盗匪,食不果腹者占大多数。

边境与蜀中贫苦地区的许多难民,一辈子连铜钱都没见过几个。大部分人埋头干一年苦力,不过换来几贯铁钱,几张堪比废纸的钱引。而这些个玩意儿并不能保值,铁钱说生锈就生锈了,钱引能不能管用,全看庄子一句话。

真金白银是什么?这些走投无路的苦命人生下来就没见过,光想想就能让他们去以身犯险。

夏枫刚离了西北大营没几日,说明这悬赏宁王的消息是近日才传达到各地方。

一面派人去西北大营拉拢人送好处,顺便挑拨离间,一面借圣上之手明旨宣扬宁王谋逆,悬赏抓捕。倒像是王茂这两面三刀的老狐狸会做出来的事。

夏枫对此不以为意,她留在宁王身边暗中保护的侍卫皆是精英,来多少歹徒都不在话下,遂玩味道:“王茂这也太侮辱人了,这点钱对王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吧。”

“王丞相家大业大,哪能把钱全拿出来买我。”萧明忱给她倒了杯茶,笑道,“有这钱还不如多买几个丫头,听说他家后院快住不下了。”

众人听这二位只将他们吵了半天的话题当玩笑开,也逐渐收敛快要将屋顶掀起来的火气。

于显拱手道:“大帅一路辛苦。这王家靠当年自蜀中推行开来的钱引与盐钞敛了不知多少财。如果能把王家的家财拿出来整饬兵马,救济安民,大庆也不会如今天这般左支右绌,东补西漏。”

“我西北军穷得用铁钱发军饷,他在京城铺金砖,”夏枫叹道,“没办法,谁让西北军主帅不姓王呢。”

“咱西北军主帅不姓王,这山西军的都虞侯姓王呀,”孙信看向王山威,戏谑道,“王将军,你们家跟盛京的王家可有走动?”

“屁!”王山威怒道,“老子祖上十八代贫民,什么盛京王家,他们是哪头蒜?”

“就别拿王将军开玩笑了。”萧明忱开口打断:“王茂近来动作频繁,其心思很难摸透,但无论他有何目的,有何动作,望诸位都能做好本职。太原是大庆北方重镇,关内门户,绝对不能先乱了。”

“是。”

“属下明白。”众人听命离去。

荆宜飞留到最后不肯走,一眼一眼地上下打量夏枫。

自打夏枫进了正厅,他就再也没有心思去想远在盛京的王茂,时不时瞟一眼,总觉得这次见面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了。

“荆师傅,”萧明忱站起身,“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没,没事。”荆宜飞蓦然回过神,直盯着夏枫问,“殿下,她来干什么?这里可不是西北大营。”

“这里也不是你家吧?荆大人。”夏枫霍然站起来,反唇相讥,“怎么?又要说我败坏女德了?我就是败坏了。你上次给我爹写信,整整两页,全是骂我的话,怎么,还没骂够?”

“什么叫骂你?”荆宜飞竖起眉毛,“我是为你好,快双十年华的姑娘了,成天没个定性,女训女戒半本没读过。你要不要嫁人了?”

夏枫头一次觉得姓荆的这张天圆地方的脸没那么讨厌,兀自笑得不可自拔。在荆宜飞脸黑得快赶上锅底的时候,她一把拉住萧明忱的胳膊:“我的婚事用不着你操心。”

世家贵族重规矩,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小到大,除了长辈,决不见外男。荆家的几位小姐更甚,不仅规规矩矩,从不约雷池一步,更是知书达礼,温柔和顺。

荆宜飞被她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直呼:“成何体统!你……”

“荆师傅。”萧明忱笑着摇摇头,温声道,“规矩礼仪都是人定的,却并非都是有道理的。女子并非一定要温雅贤淑,相夫教子,山河有恙,家国有需,一样能拿起刀戟,保家卫国。”

“那也不能这么乱来吧,”荆宜飞永远无法接受这背多数而驰的观念,“您瞧瞧她,像什么样子。侄女儿,我跟你爹也算多年好友,是真心替你着想,你嫁得出去吗?”

“管好你自个儿!”夏枫瞥他一眼,贴近萧明忱:“殿下,都怪你顾忌这个顾忌那个。赶紧把求陛下赐婚的折子递上去,堵上这人的嘴。”

“什么?什么赐婚。”荆宜飞满脸不可置信,郑重躬身作揖:“殿下,三思呀。”

“荆师傅,太原百废待兴,你别总是操心阿枫与本王的婚事了,多费点心思在民政上。”萧明忱俊脸红了红,不动声色地默认了。

荆宜飞不顾礼仪地抬头直视他,内心一万个不可思议,满脸遭雷劈了的表情,神志恍惚地逃出门。

“你瞧荆师傅让你吓的。”萧明忱无奈道,“肯定饿了吧?咱们先吃饭,我让人叫上有鹤,边吃边谈。”

严林能不费一马一卒取了山南道,得益于夏枫杀了王傅。他也不是知恩不图报之人,答应今年冬天给西北军的粮草全部保质保量,按时送到。

他将夏枫杀王傅的消息死死压住,盛京的王茂至今以为王傅是时运不济,意外暴毙。

虽然夏枫杀王傅不是出于本心,但几个人从中获益却是真的,以此打压了王茂的气焰也是真的。三人彼此心照不宣,事过之后再也没提过那场算计。

夏枫自从想明白,严林不过是宁王的下属,所作所为皆听从宁王号令,看他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毕竟他主子都快成自己的人了,实在没必要再去找严林的晦气。看他碍眼就少看两眼,反正这厮惯会减弱自己存在感。

就比如此刻,三个人围着一张桌案吃饭。不谈正事严林决不主动开口,自个儿喝着小酒在一旁装石像。

萧明忱不沾酒,看着夏枫兴致上头要拉严林拼酒,只坐在一旁笑着给她满上。

严林哪里敢跟她拼酒量,忙道:“在下不过浅酌几杯的量,实不敢扰了大帅雅兴。”

“没趣儿。”夏枫不再看他,“殿下,你别光给我夹菜,就没见你吃多少。”

“看到你高兴,”萧明忱抬手给她倒了杯热水,“你一直把酒当水喝可不行,仗着现在年轻还好,将来身子要受不住的。”

“边关太冷,有时候不喝口酒暖不过来。”夏枫笑着看他,灯光朦胧,美人美了不止三分,“我也不是天生喜欢喝酒,习惯而已。”

萧明忱浅笑,盛在目中的烛光散开涟漪,话锋一转:“你说过要带我去草原跑马,去大漠看日落,可不要忘记了。”

“怎么能忘。”夏枫眨眨眼睛。

严林:“……”

太原与寿州既然实际上都是萧明忱在背后做主,那就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对夏枫有求必应,山南道各州土地肥沃,吏治平静,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夏枫带了几年兵,头一次体会到要粮给粮,要钱给钱的快乐。

西北边境气候恶劣,不宜耕种,百姓勉强自给自足,还要时不时忍受羌人骚扰。夏国公府不自掏腰包救济百姓就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他们能供养军队。

而夏家军二十万,每年粮饷都是一笔极为庞大的开销。

官府发行的钱引和盐钞是王氏最大的敛财手段,面值千万的钱引说变废就变废,不知多少行商百姓家破人亡,被迫卖儿鬻女。

朝廷这几年近乎被王氏掏成了个空壳,穷得掉渣,根本拿不出钱。夏枫每次看到父亲为了军饷愁眉苦脸,都恨不得立即上京,直接拿刀抹了王茂脖子。

只可惜,王茂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是整个王家。一个在大庆屹立多年的世家大族,一个庞然大物。个中关系盘根错节,王氏族人遍布朝野,绝非一人之生死所能遏制。

虽然王茂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但王茂乱政绝非偶然。

王氏起源于江南锦绣之地,世代书香传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王茂的祖父官至太傅,曾任上下三代皇帝的帝师。一门簪缨世家,发展到今日,成了大庆最大的毒瘤。

没有这个王茂,会有下一个王茂,他代表了一族一家的利益,也为了一族一家的利益祸国乱政。

夏枫只在五年前的宫宴上远远看过王茂一眼,彼时她还不懂盛京中的波云诡谲,更不知道那个被皇帝单独赐坐的壮年男人是搅起一国风云的权奸。

当年的夏枫,心里只装着广阔的草原与那个俊秀的小皇子。除此之外,俗事纷杂,皆不入眼。

一觉醒来,隐约闻到炮竹味儿,夏枫留恋枕边,偷偷体会难得的惬意。她整个冬天忙得连轴转,上次睡得这么踏实,可能已经是上一年的事了。

“起床了,阿枫。”萧明忱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你不是要去巡防军务吗,还不起?”

“来了。”夏枫快去整理乱糟糟的头发衣服,打开门,入目是他舒展好看的眉目:“殿下,你好像变了。”

“哦?”萧明忱疑惑,“怎么说?”

“从盛京前往西北那一路上,盯着你看久了你就脸红,我都不太敢看着你说话。如今是怎么了?大清早地就来敲我的门。”

夏枫说着抬起手,抚上他的眉心:“你以前总是皱眉。”

萧明忱轻笑着看她,过了许久才开口:“我一直是我,没有变。不,也许变了,因为你。”

“怎么说?”夏枫侧身让人进门,关上门转身盯着他清浅的双眸。

“从前,于我而言,苟且活着就是活着而已,我虽然有那么两分不切实际的目的与幻想,但总归不过是给自己活下去的一点支持罢了。”

萧明忱顿了顿道,“如果你不进京救我,我就在天牢里死了。也不会觉得可惜,不会有过多的留恋。”

“什么意思?”夏枫忽然想起来在天牢里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当时总觉得这人被折磨得死气沉沉,还以为是被天牢里的环境映衬所至。现在才恍然惊觉,是他根本就没有生的**。

“我也许在死之前会想一想父皇,念一念兄长,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萧明忱眉目中那经年不散的忧郁仿佛又回来了。

晨间的朝阳照不进房间,他整个人被昏暗笼罩:“曾经的我,并不知道生命的意义。天下苍生也好,江山社稷也罢,不过是太傅口中冗长的经史子集。鲜衣怒马,知慕少艾,于我而言更是空中阁楼。”

夏枫束发的手顿住,当下木梳,披上外袍,静静看着他。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父皇有一段时间痴迷道术,每天打坐修行。我每次看他打坐,总觉得他不像个活人,只是一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皆是受人掌控。”

萧明忱走上前攥起她的长发,边梳边说:“我知道,你肯定没少骂父皇和兄长。他们也确实如你所骂那般,只是王氏手中的傀儡,问其民生政事,常常何不食肉糜。大庆没有王茂乱政也会有别人篡权,因为皇室无能……而无知。”

夏枫听得心慌,转身握住他的手臂:“你不是的。”

“阿枫,”萧明忱手指灵活地帮她系好发带,弯腰贴近她脸颊,“一个人如果连皇城外的天空都没有见过,其实是很悲哀的,因为他没有见过鲜活的生命。宫城里的生命,不算生命。那样的一个人,不算活人,而死人怎么治国理政?”

夏枫心中倒腾,久久开不了口。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这个心心念念了五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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