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忱的母亲是教坊里选进宫廷献舞的舞女,一舞惊四座,曾是大庆出了名的美人儿。纵使香消玉殒多年,提起她的芳名,依旧能唤起一群人的怀念。
他五官肖母,轮廓像父,眉目柔和清俊,自有其棱角。若世间女子皆好男色,光凭这张脸就足以祸国殃民。
“这几个月对我来说,就像重新活过了二十年。”萧明忱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小心地抚过夏枫眼角,一字一顿道:“阿枫,谢谢你。”
夏枫主动搂住他,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埋在人胸前话音哽咽:“殿下,你知道吗?我五年前就见过你。”
“千珊与我讲过,”萧明忱忧郁的眉头稍微舒展开,半开玩笑道,“我是不是应该感谢父母给了我这张脸,才得以靠貌美赢得夏姑娘芳心。”
“瞎扯,我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夏枫破涕而笑,“你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心怀大义,是我今生所见最特别的男子。”
“行了,行了,”萧明忱耳朵悄悄爬上红晕,不好意思道,“哪有你这样当面夸人的。”
“这叫夸吗?本来就是。你这么好,我不喜欢你自怨自艾,不喜欢你皱着眉头。”
夏枫推开他,颇有些不讲理道:“京城里那些个腌臜事,不值得你一直为其忧心烦恼。该放下的都放下,朝前看,好不好?”
萧明忱知道,她想让自己看开宫里成长的那段岁月。
早逝的母亲,无能的父亲,懦弱的兄长,内侍宫人的欺上瞒下,王氏恶毒狠戾的手段,灰暗死寂的宫墙。
可是,是这一切交叠在一起,日复一日,方才磨砺出了萧明忱这样一个温和内敛的人,想要放下,谈何容易。
两个人相对而立,一时谁也没说话。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殿下,外面出事了。”
夏枫与萧明忱对视一眼,扬声道:“进来说。”
“是。”门外的侍卫叫厉风,是夏枫数月前留在太原保护萧明忱的其中一个侍卫,被派到府外,专门在大街小巷收集琐碎消息。
“回禀殿下,大帅,昨天夜里城中混入了羌人刺客,太原府十几位乡绅臣僚及家小被害,今早上消息忽然飞一般全传开了。这会儿外面已经乱起来了。王山威纠结了一群幕僚将领到了咱们府上,嚷嚷着非要让殿下给个公道。”
“这群王八玩意儿!刺客八成尚在城内,不抓紧排查,倒是把主意打到这边来了!”夏枫皱眉,“走,出去看看他们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咳,阿枫,你先别急。”萧明忱呛咳几声,拉住她,看向侍卫道,“厉风,去前面告诉他们,本王身体不适,早上不见客。让他们想要讨公道,去找观察使荆大人讨去。”
“是。”厉风应声离去。
“荆宜飞能解决吗?”夏枫不解,“我刚到太原,羌人就闻着味儿摸过来了,我总觉得这件事是冲我来的。”
“不,是冲你我来的。”萧明忱语气清浅,带着安抚意味,“我来太原时日尚短,孙将军在军中也并无权柄。山西军打敌人不行,杀咱们几个应该不是问题。”
“他们想……”夏枫镇惊。
萧明忱能短时间内在太原立足,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荆宜飞的支持。但如今时日尚短,他根本来不及全面清洗太原的旧文武臣属,甚至许多关键位置上都是尸位素餐的旧人。
羌人意图挑拨宁王与太原文武臣僚之间的关系,一旦激起众怒。到时候荆宜飞骑虎难下,怕是很难顶着众怒维护他们。
纵使夏枫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也应付不了太原城几万守卫。重箭齐发之下,任是什么高手也无法应对。
“咱们去荆府,”萧明忱道,“自己为自己辩解很难让人信服,这种时候,必须有个人公断。”
整个观察使府正厅吵得沸反盈天,他们二人尚未进门,就被里面王山威的大嗓门震了一耳朵。
“老刘是属下过命的兄弟呀,就这么去了。”王山威中气十足地哽咽道,“刘家全家五十六口人,全部死于非命。大人,老刘追随您多年,可一定要给他做主呀。”
“大人,属下记得,您府上的二小姐数月前也是整个院子被人屠杀,无一活口。那夏枫一来太原,太原就出事,您难道不想给女儿报仇吗?”角落里留着八字胡的幕僚忽然插话。
他就是北贺来使时,率先提议杀宁王保太原平安之人。
“荆二小姐死于羌人之手,难不成我先派人杀了她,再找人行刺自己吗?”夏枫快步进门,怒道:“荆大人,那晚死的刺客所用武器乃是乃蛮近卫特配的蛇首弯刀,怎么,我夏枫还监守自盗,勾结羌族不成?”
“那可不一定,你们与羌人靠得最近,取个蛇首弯刀还不容易吗?”八字胡咄咄逼人。
荆宜飞坐在堂上听他们吵得脑袋都大了,看见随后进门的萧明忱,忙起身行礼:“宁王殿下,殿下怎么也来了?”
“几位将军是从本王府上直接来了荆师傅这里,咳,”萧明忱话音虚浮,低头咳嗽两声,装病装得唯妙唯俏,“本王今日晨起就身体不适,敢问究竟是出了何事?”
“何事?”八字胡高声道,“你别装傻!荆大人顾念着君臣纲常,我们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皇子王爷。大庆皇族可曾为我等贫苦百姓做过一件好事?你一来,太原就乱子百出!”
“住嘴!”荆宜飞听不下去,“刘才,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由不得你满嘴胡言!”
“大人,属下不敢冒犯宁王殿下,只求您给个公道。”王山威拱手行礼,说完指向夏枫,一字一顿道:“为什么她前脚来了太原,后脚就来了羌人刺客?”
“城中进了刺客,焉知不是太原城防守疏忽所致,”夏枫反唇相讥,“怎么?王将军,你身为都虞侯,怕不是因为担心被问罪,才恶人先告状吧?”
“放屁!”王山威仿佛被点着的炮仗,“老子治军严谨,你来之前太原别说刺客,一个羌人也进不来!”
这厢厅内正吵得火热,院子里忽然传来妇人啼哭的声音。只见素来端庄贵重的荆夫人哭得全无仪态,被丫鬟婆子搀着进了厅堂,哭喊道:“老爷,你可要为我们的女儿做主啊。”
“怎么回事?你来前面做什么?”荆宜飞满脸不耐,呵斥道。
“夏将军,我的女儿不过是个足不出户的小姑娘,她如若言语上得罪了您,尽管指教便是。”荆夫人哭着看向夏枫,凄惨悲哀:“您为什么要害她性命呀?”
“咱女儿是被羌人所害,你瞎说什么呢?”荆宜飞厉声喝道。
“不,老爷,”荆夫人道,“那天晚上,老许家的去给咱女儿送绸子,路上看到了夏将军跟一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聊些什么。她年纪大了,当时就没当回事儿。昨日才顺嘴跟我提起来,说是看到那黑衣人手中的刀是弯的。”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老妇人在旁边哆嗦道:“就是很细的,像个半圆的那个样的刀,我看到了。但……但不知道是什么,就,就没说。”
“见过血口喷人的,没见过这么无赖的!”夏枫皱眉道,“我若真要与什么人暗中谋划,必会万分小心谨慎,你靠近我十丈之内便会被我察觉,还会让你看见拿了什么刀吗?”
“夏枫!”荆宜飞将信将疑地冷下脸,盯着她道,“老刘家的在我府上伺候了几十年,没必要骗人,你果真勾结羌族刺客,害我女儿?”
“我脑子有病吗?杀了她我有什么好处?”夏枫不耐烦道。
“说不定是……是小姐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所以,所以……”老妇人小声道,被夏枫冷厉的目光盯住,再也不敢往下说。
整个厅堂乱作一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矛头指向了夏枫。就像是一张事先铺好的网,一见她来到太原,就开始拉线收紧。
夏枫活了十八年,从未有如此被动的一天。在别人的地盘上,被千夫所指。而自己却束手束脚,除了苍白没人会听的解释,根本无计可施。
萧明忱从进了厅堂只在刚开始说了几句话,剩下的便是站在一旁仔细打量观察在场每个人的神色动作。他思索许久,方才开口道:“敢问于推官何在?”
“今天一早上就没见过他,不应该呀?”王山威被他平淡的一句话问得头脑恍惚,一时忘了自己的立场,忽然反应过来道:“这关于先生什么事?你别转移话题!”
“大人,”八字胡刘才借机插话,“我看他们来太原根本就是心怀歹意,试图趁机夺取山西。您可要考虑清楚呀,如今天下大乱,胜者为王,还管他什么姓萧姓夏!”
人性大概是这世上最坚硬也最脆弱的东西。荆宜飞平庸无能,却能多年坚持不失一颗忠义之心。然而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因为一场莫须有的栽赃而抛弃忠义。
“荆师傅,夏家军世代护卫西北边境,大家有目共睹,他们与羌族是宿敌。谁都可能通敌,唯独夏家军不可能。”萧明忱道,说完敛襟拱手道:“捕风捉影也好,栽赃陷害也罢。信与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
荆宜飞哪敢受他的礼,忙扶住人道:“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此事疑点诸多,且无确切物证,不会妨碍殿下和大帅的。”
他这话一出口,王山威就变了脸色:“大人,枉费我们兄弟跟了您那么多年。你为了维护这个丫头,连弟兄们死活都不顾了吗?”
“你们不过是胡乱猜测,哪里能拿出来乱说,这跟栽赃陷害有什么区别?”荆宜飞皱眉道,“他们为异族所杀,也算为国为民,我回头让于先生安排安排,都先厚葬了吧。全城戒严,抓到刺客,自然就知道谁是细作了。”
夏枫看着王山威黑如锅底的脸色,忽然听到了院中大批有序整齐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暗道一声:“不好。”
只见王山威忽然发难,手中利剑出鞘,直接抵上萧明忱脖颈:“大人,既然你给不了他们公道,那么,我王山威替天行道!”
萧明忱整个人被他锁住,喉咙前正抵着寒刃。
院外齐刷刷的脚步声逐渐清晰可辨,直到发出整齐的钢刀触地声音,厅内诸人才从王山威拔剑指着宁王殿下脖子的震惊中暂时走出来。
所有人转头看向厅堂外,只见推官于显负手站于众将前,脸上流露出与一贯不相符的阴鸷表情:“大帅,您在大漠所向披靡,不知到了太原,是否也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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