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时撩开脸侧白芷,看着眼前的裴岘。
此时晚风轻拂,白芷清香四溢。不知是谁在桥上吹笛子,将那栖在清浅水中的鹭鸶一并惊起,打断了裴岘的思绪,他回过头来,正好瞧见沈兰时站在他的身后。
“裴岘,小张生他做事大多不经思索,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于你,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沈兰时挨着裴岘坐下,她心想裴岘与小张生两人,一个自幼饱读诗书的有匪君子,另一个则是向来疏宕不拘的市井男儿,脾性多有不合。
前世的时候,这两人遇见了也总是不欢而散。此世包子铺前,小张生为了沈兰时对裴岘多有得罪,两人也开始积怨,而且今日,这小张生怕是又说了哪句话恼了裴岘。
“你是不是不愿与他称兄道弟,因这个惹你生气了?”
沈兰时心想裴岘向来清高,自是不愿与他们这种乡野草民攀关系。她刚刚记得,就是小张生喊裴岘“裴弟”的时候,裴岘的脸色变得很差。
她看着裴岘的侧脸,察觉裴岘刻意不想看她。以前裴岘生闷气的时候就是这样,谁都不理。她好不容易拉下脸跟裴岘讲了这两句好话,却发现裴岘的脸色更差了。
他只一昧的抿着唇,低垂的睫毛簌簌颤抖,一如月下被夜风吹动的芷花。过了许久,裴岘才转过头来,看着沈兰时。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
他眼神湿漉漉的,眸子里像是溶进了今夜的新月。沈兰时一时无言,如同裴岘望着她一般,也望向裴岘的眼眸。
裴岘静静地看着她,说到:“而且你不是一向厌恶我吗,何必白费口舌,又来跟我说这些话。”
沈兰时闻言,忿然站起身来。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她原本瞧见裴岘坐在江边,知裴岘自恃清高,害怕他因今日多有狼狈,一时间想不开,这才来安抚几番。
没想到裴岘说起话来跟前世的时候别无二致,果然今日之裴岘,必是日后那个裴尚书,一开口尽惹人生气,白费了她这份好心。
裴岘还说自己厌恶他,难道他就不厌恶她沈兰时了吗?刚刚给裴岘擦脸的时候,裴岘还推开她的帕子,要是公主给他擦,他早就自己把脸贴到人家手上去了。
于是沈兰时打算从这之后再也不理裴岘了,正当她打算拂袖而去的时候,却觉察裙摆被人给拽住了。她低头一看,瞧见裴岘又拽着她百迭裙的裙裾。
“裴岘,你给我放开。”沈兰时一把拽过自己的裙子,朝着裴岘说,“没法子,我厌恶你至极。”
她冷笑道:“或许你想知道缘由,那我就告诉你。我之前有一个厌恶到恨不得再也不想见到他的人,而你与他长得非常相像,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那个再也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裴岘。
裴岘听闻此言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松开了拽着沈兰时裙裾的手。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沈兰时,瞧着水面上初升的新月,对沈兰时说:“我……会离开金霖城的,如同我跟你允诺的一样。”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走到了沈兰时的面前,看着沈兰时说:“只是我留在金霖城,还有一些事。等这些事了结,我自然会离开的,我也不愿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回过头来对站在原地的沈兰时说:“那现在,可以跟我回家了吗,婆婆找不到我们两个,兴许要着急了。”
他还好意思提自己的娘亲,还好意思回自己家吃饭?
沈兰时愤愤地推开裴岘意图拉她上岸的手,径直朝着永乐坊归去了。
且说那周氏早已做好了飧食,正跟李温莹在榆木饭桌前翘首以盼。忽得瞧见沈兰时气呼呼地进门了,裴岘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周氏和李温莹不敢插嘴,默默递与两人碗碟竹箸,招呼晚归的两人上桌吃饭。这李家的饭桌上,今晚摆了周氏从夜市上买的猪胰胡饼还有各色菜饼,并一碗炖得鲜鲜的紫苏草鱼。
虽非山珍海味诸类的盛馔,也别有一番寻常人家的烟火滋味。前世的沈兰时随着裴岘远赴盛京之后,最最思念的还是李家饭桌子上的这些吃食。
周氏瞧着有些不太对劲的两人,暗戳戳地在心里思忖。这沈兰时一改以往爱说的性子,落座后也不言语,只是往嘴里喂食。
连这小裴郎也是,瞧起来像是失了魂,只一昧地啃手里的菜饼,也不夹菜。瞧见两人这般模样,李氏和李温莹抬头瞧了对方一眼,心有灵犀无奈一笑。
她们才不知沈兰时对裴岘那些前世今生的忿恨,只以为是年少男女常有的赌气拌嘴。
李温莹玩心重,对着沈兰时笑着说:“青青,你须得多吃些鱼。”
然后又转向裴岘说:“裴君,也须多吃些鱼。”
沈兰时一时不知李温莹何意,多了一嘴问她为何劝自己多吃鱼。李温莹答道,这紫苏鱼中的紫苏,是一味药材,问沈兰时知不知道紫苏有何效用。
沈兰时向来不懂这些事,好奇之心被李温莹勾起来了。李温莹看着沈兰时茫茫然的眼睛,大笑着说道:
“因为这紫苏啊,若是煮熟泡水,有解暑之效,最能宽胸导滞,一舒火气啊。”
沈兰时和裴岘听着李温莹爽朗的笑声,皆知李温莹此言,是在取笑自己。两个人的小脸皆涨得通红,一时间忙手忙脚,放了筷子又想去夹菜,不知该如何以对。
李温莹更觉好笑,便又添油加醋说了句:“奇怪了,这各色菜里也未加辣姜,怎么有人脸红红的?”
周氏装作愠怒的模样,拧了一把李温莹,实则也想看沈兰时和裴岘的热闹,便纵容李温莹说这些胡话。
沈兰时本就怒火难消,如今奶娘和二姐又都拿她取笑开心,一时间招架不住,撂下筷子,甩手跑了出去,裴岘也紧跟追了上去。
李温莹知自己言过有失,站起身来朝着娘亲说道:“哎呀,都怪我起了玩心,惹得青青生气了。”
瞧着天色已晚,李温莹恐沈兰时有什么不测,便想去追沈兰时和裴岘,却被娘亲周氏伸手拦下了。
周氏笑眼盈盈,对着李温莹说道:“都是自家姐妹,今日恼了,明日再见就忘了,不必过于当真。眼下这小裴郎已经追着青青去了,我们就安心吧。”
这周氏是过来人,觉得这对于沈兰时和裴岘来说,或许是一次契机。倘若这时她和李温莹追着去了,才是不对。
却说沈兰时离了家,往街上去了。金霖城繁华,夜市直至三更才了,到五更又忙碌碌地开张。因此街上的灯火远未阑珊,沈兰时就循着街市往前走。
只是夜已过半,街上多是酒酣耳热之徒。沈兰时不愿服气归家,小心避着此类人物。却不料躲着躲着,还是被人撞上了。
这金霖城宋县尉家的小公子宋绍方从勾肆出来,一身酒气,非要推开小厮搀扶的手,摇摇晃晃地自己走,一个不小心就撞上了人。
宋绍宋公子赶忙作揖给眼前的小娘子赔罪,他晕乎乎地睁开眼睛,低头看见眼前的沈兰时,傻傻地呆立在原地。
眼前的沈兰时榴裙席地,细看来,眉如远山含黛,目剪秋水。又因才生了些气,双颊绯红,眼波流转间,有些脱俗的仙气。
“对不住了,这位小娘子,宋某背柴请罪。”宋绍脚下一晃,歪歪地又行了个礼,作揖的手都快伸到土里去了。
身边小厮拽拽自家公子的袖子,小声道:“公子,说错了,那日先生教的是负荆请罪,不是背柴请罪。”
“啊对对对,你小子说得对,宋某这厢负荆请罪了。”
于是这厮又重新对这沈兰时行了一遍礼。沈兰时此时依旧为裴岘之事烦心,并不想理会眼前之人,只想赶紧把这事了结了,于是便答了句:“无事。”
且说这宋绍宋公子略一定睛,发觉沈兰时甚是眼熟。原是那日他做轿子从家塾归家,遇上过沈兰时。但他此时没想起这宗事,只一心觉得在哪里见过沈兰时。
这公子拽住沈兰时的袖子,在街上拉拉扯扯:“这位小娘子,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你。”
沈兰时知自己遇上了不讲理的酒鬼,想躲了他去,无奈这人一直对其纠缠不清。无奈之时,突然被人拽在了身后。
裴岘终于赶了上来,却看见有人在欺负沈兰时,想都没想就挡在了沈兰时身前,把沈兰时护在身后。
宋绍正与佳人搭话,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裴岘搅了场子,一脸怨气。他接着酒意上前来推搡裴岘,裴岘也不闪躲,定定地瞧着宋绍。
宋绍瞧见了裴岘看他的眼神,更加怒火中烧,便决意对裴岘动粗。
可无奈他喝多了酒,自己都站不住。还没等拳头伸过去,人就摔倒在地,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对宋绍指指点点取笑。
原来这宋绍在金霖城也算是个有名的,金霖城皆知宋绍的家翁是靠纳粟谋了个县尉的差事,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在金霖城世家中是最让人看不起的。
这宋绍平日里在其他人面前唯唯诺诺,像只呆头鹅,只饮了几两酒后,才有这般耀武扬威的模样。
宋绍的父亲本就如虎尾春冰,夹在一众同僚间怔忡不安,因此平日里勒令宋绍谨言慎行,别闹了什么事落人口实。宋绍一看众人围观,顿时失了火气,带着众小厮离去了。
沈兰时与裴岘对上了眼神,两人便又想起先前发生的事儿,又觉得难为情。
不过沈兰时还是头回看见裴岘这么着急的表情,而且还是因为她的事。她看着裴岘紧紧拉着她的手心想,或许这一世的裴岘,比上一世要稍微在意她一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