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知永乐坊(二)

岂有此理,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沈兰时前世今生从未听闻,有人能被猪肉压倒在地,而且还爬不起来的,她非要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沈兰时将手里的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塞给小张生,然后连忙提着百迭裙裾,跑去肉铺子寻裴岘了。

一路上沈兰时心里倒是生出几分懊悔之意,总之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让裴岘独自一人去那肉铺子的,生出这些是非,传到奶娘耳朵里了该如何是好。

小张生看沈兰时急匆匆地走了,忙也跟上前去,也想瞧个究竟,看看他自己能不能帮上些忙。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个热心肠,也爱瞧热闹。

再说他早就心仪沈兰时,裴岘虽然跟他八杆子打不着,但这些时日他听了街上的流言,也对裴岘多了几分警惕,不愿裴岘与沈兰时过多相处,便想去盯着二人。

好在这肉铺子离两人闲逛的地方不远,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沈兰时远远地就望见王掌柜的肉铺子前人马簇簇,围个水泄不通。

这肉铺子紧挨着金霖城远近闻名的汀花酒楼,再往前走更是酒肆林立,此处尽是南来北往的行旅之人,正苦于没有什么能调剂行路之苦,此时皆聚在肉铺子前看热闹。

沈兰时推开其余闲杂人等,削尖脑袋往里钻,终于挤了进去。定睛一瞧,就看见坐在地上的裴岘、累瘫在地的王掌柜,还有那“惹出”这档子麻烦事的猪肉。

小张生也紧跟着沈兰时挤进人群,看着眼前的场景,顿觉好笑,碍于沈兰时的情面,又不能笑出来,只好强忍着赶忙问围观的行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听那行客说,原来裴岘想只身将那猪肉抬上小马车,可奈何猪肉滑腻,裴岘没干过这类杂事,又大伤初愈,一个不留神就被那半扇猪肉压倒在地。

铺子里的王掌柜想上前帮忙,可无奈自己的腿脚也不好,也一下摔趴在地上,最后几个善心人伸出援手,才终于将那猪肉抬起。

沈兰时朝裴岘看去,发现裴岘脸上、身上尽数沾满了油污,沈兰时还从没看见如此狼狈的裴岘。前世的他,总是如一溪山月般高悬,何曾沾染过此等污秽?

再怎么说,裴岘也是为了帮他们李家包子铺,才在这么多人面前出糗。沈兰时轻叹一声,走上前去蹲在裴岘面前,从怀里摸出那轻软的红绡手帕子,帮裴岘拭去脸上的油污。

一面擦着,一面数落他道:“你是个傻的么,不知道喊其他人帮帮忙么?”

裴岘还是头一次听沈兰时这么对他好好说话,一时出了神般怔怔地望着沈兰时。忽然间转头望见围观众人打量的眼神,知需在人前避嫌,忙扭过了头。

沈兰时一怔,以为裴岘是不愿让自己碰他,许是嫌弃自己。又想起前世被裴岘弃之如敝履的往事,一时心冷,神思恍惚之际,顿觉羞愧难当。

沈兰时想站起身来躲避裴岘,却不知为何,又被裴岘拽住了纤纤手腕。

沈兰时一惊,对着裴岘轻声道:“裴岘,你松手。”

裴岘只小声道:“脸疼。”

沈兰时朝着裴岘左颊看去,果然发现裴岘嘴角边青紫了一片。想是刚刚摔倒的时候,磕到了碎石子。沈兰时用手扶起裴岘的脸,然后用帕子轻轻点着那几丝伤痕。

不知为何,裴岘的眼神再次闪躲。沈兰时一面帮他清理脸上的沙砾,也顾不得裴岘是不是真的厌烦自己了。

按理说他是喜欢公主那样饱读诗书、知书达理的女子,想是不愿与她这样的山野村姑,在大街上拉拉扯扯,传出那些“赘婿”之类的话吧?

想到这里,沈兰时正想停下手里的动作,却又看见裴岘眉尖微蹙,一双好看的眸子里水汽氤氲,想是很想与她说些什么话。

“兰时,我……”裴岘抓住沈兰时的手,沈兰时手里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此世的裴岘还是第一次这样叫沈兰时的名字,两人间的气氛顿时些许奇怪。沈兰时失了神,完全弄不清裴岘拽住她所为何事。

这怎么得了,小张生瞧见了这一幕,赶忙捡起沈兰时的帕子,蹲下身来在裴岘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他最看不惯男子汉大丈夫这幅娇滴滴的样子,心想要是自己动作再慢一些,这小裴郎脸上的伤都快愈合了。

“好了,好了,擦得挺干净的。”小张生爽朗一笑,觉得自己今日也是做了件善事,丝毫没有察觉裴岘那略微有些微妙的表情,“不用谢我,裴弟!”

被小张生插了一腿,裴岘只好用帕子拭着嘴角,和沈兰时一起站起身来。

小张生商议,他正好有几分力气,劝沈兰时不用再借铺子里的小马车了,要不还得赶着空马车再回来一趟,把人家的马车还回来。日头已晚,那样怕是会误了飧食。

他抬猪前腿,裴岘抬猪后腿,他们两个齐心协力就能把这半扇猪肉抬回包子铺。至于沈兰时,在一边给他们两个扇扇风,加油鼓劲就成。

小张生打定主意,猜想裴岘一介文弱书生肯定不如自己力气大,较之自己落后风,这样正好可以在沈兰时面前出些风头,赚些脸面。

他一用力就将猪的前腿扛到了肩上,招呼裴岘赶紧帮忙。只不过他没想到,裴岘也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羸弱,竟也堪堪抬起来了。

无奈他只能加快脚步,想让裴岘对他求饶。

沈兰时瞧见小张生的举止,知他想与裴岘争风吃醋。可她深知小张生此举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裴岘对自己压根就没有半分意思,刚刚她帮裴岘擦脸之时,人家裴岘还不想让自己碰他呢。

但沈兰时看小张生脚步太快,唯恐再将这半扇猪肉摔在路上。她看着肩膀宽厚、身材健硕的小张生,便想巧言些客套话劝小张生慢些。

“担着这沉沉的猪肉,还能健步如飞,小张哥还真真是气韵轩昂。”沈兰时弯着眼睛,走在小张生一侧,蓄意夸赞他:“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孔武有力!”

沈兰时的话还没有说完,倒是裴岘停下脚步不走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两人。

小张生被裴岘的动作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扭头看着身后的裴岘,误以为裴岘是在酝酿言语,想跟自己道谢。

没等裴岘开口,小张生抢着说道:“裴弟,今日之事不用客气。借这个机会,咱们之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吧,你我此后以兄弟相称便是。”

可裴岘看起来并不是想跟他道谢的样子,小张生这人心思跟木头一般,也没看出来,接着傻乐着说到:“想来日后我也会有谢你之事,兴许我与青青成婚之时,还要请你帮我也念念婚契呢。”

他犹记得李晔华与窦洵阳成亲之日的那封文采斐然的婚契,真真是文雅至极。

他虽听不懂婚契里面都说了些什么,但也打定主意日后自己成婚也要搞这么一出,让宾客对他刮目相看。

沈兰时闻言,顿时羞红:“你乱讲些什么?”

小张生才知自己失言,笑呵呵地打马虎眼说自己在开玩笑,让沈兰时不要介意,自己只是借婚契的事称赞裴岘的才华,想与裴岘变得亲厚罢了。

回首便朝着站定的裴岘说:“你说是吧,裴弟?”

裴岘也没打招呼,猛地松开扛着猪后腿的手,黑着脸一眼都没瞧小张生,也不与他答话,自己一个人径直朝着涂着朱漆的虹桥去了。

沈兰时看着裴岘,知他面子薄,今日又多有狼狈,顿时有些难以安心。倘若裴岘出了事,他们李家包子铺也会在街坊那里失了名声,便抛下小张生,径直追了上去。

小张生被身后猪肉一坠,一屁股摔到了地上。他看这裴岘和沈兰时远去的身影,心里满是怨言,只得自己灰溜溜地站起身,拍拍皂裤上的泥物,揉揉作痛的尾巴骨。

他嘟嘟囔囔道:“这读书人真难伺候,只不过让他帮我念念婚契,就摔个冷脸,怕是我不提酬劳,辱了他们读书人的面子。不过不愿意就不愿意,何必突然撒手,坑我这么一下子?”

小张生看看地上的猪肉,叉着腰重重叹了声气,就是可怜了那半扇猪肉,糟了许多殃,回去之后须得刮一层皮儿,才能好好用来做包子。

这读书人也太不厚道,总感觉裴岘得赔他几两银子。

且说这头小张生连拉带拖才把这半扇猪肉带回李家包子铺,沈兰时那边已经寻了裴岘许久,却不见裴岘身影。

日头已晚,一道残阳铺在水中,将桥边野花野草儿也照得金灿灿的。倏忽间,日暮已逝,西南天际浮现疏星几点。看着晚风吹拂着郁郁葱葱的苍白岸芷,沈兰时的心中竟生出几分愁怨之意。

蓦然回首间,沈兰时竟望见裴岘正坐在桥下。金霖城酒肆瓦市白昼通夜,至傍晚时分竟比白日里更为兴盛。涂着朱漆的虹桥上行人连绵不绝,笑声鼎沸,映衬得桥下裴岘更加形单影只。

望着裴岘有些单薄的脊背,沈兰时动了些许恻隐之心。自己过于忌惮前世之事,对于这一世的裴岘过于刻薄了。

前一世是自己逼着裴岘,让他给自己名分的。明明裴岘与公主才是两情相悦,她沈兰时提那不作数的婚约,又斥责裴岘忘恩负义,裴岘才收她做妾室。

沈兰时压根不稀罕这个侧室的名分,单纯想恶心裴岘。

那时的裴岘肯定是想跟公主一生一世只这一双人,可却被她沈兰时坏了这金玉良缘,所以到最后裴岘不来看自己也是有因的。

而这一世的裴岘,还尚且年少,寄人篱下本就不易。明明之前还就救过自己,却被自己如此对待,想来心里也有委屈吧?

这忘恩负义之人,如今竟成了自己。

沈兰时恨前世的裴岘,恨这种东西,并不分是谁的过错。恨就是恨,油然而生之时不会想那么多,只裴岘并不心悦她这一条,就能让沈兰时恨裴岘入骨。

但沈兰时也觉察出来了,她无法恨现在的裴岘,恨眼前这个坐在冷风中,眼神淡漠瞅着人间繁华的伶仃少年。

她不禁想,在被小张生打断之前,裴岘拉着她的手,到底想跟她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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