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挂在天上,云真蹲在窗台上,歪着头盯着它看了半天,又觉得它像是老天爷的一只眼,专门盯着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比如他。今天他就用他的鸟嘴,把江止那本破书给啄了个稀巴烂。
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
事情是这样的。
早上江止出门练剑之前,照例给他准备了小米和清水。云真本来吃得挺欢,结果一低头,看见桌上那本《道德经》正翻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这事儿就很荒谬。
江止看这种书,比大师兄突然宣布自己要出家当和尚还要离奇,多半是师父那个老骗子交代的任务。师父老是喜欢给人安排一些毫无意义的任务,云真也深受其害。
那些批注字迹锋利,跟人一样带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气。
云真忽然觉得很不爽,于是啄了一下。
先是试探性地啄了一下书角,然后胆子就大了,开始撕页,撕着撕着还上瘾了,纸张“嘶啦嘶啦”的声音,莫名地解压,等云真反应过来的时候,《道德经》已经变成了《首心工》。
云真看着满地的纸屑,忽然有点慌。凶案现场,他是唯一的嫌疑鸟,证据确凿,无处可逃。
他在等江止回来。更准确地说,他在等江止回来之后,看见那本书的反应。
江止每天戌时末准时回屋,鸡叫头一遍准时起床,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至于中间那段时间他干什么去了,云真不知道,说实话也不太想知道。按江止那无趣的性格,想必也干不出什么有趣的事。大概就是练剑、打坐这类活动。
可今天都快三更天了,人还没影。
云真心里忽然有点发毛。
倒不是说多关心他。关心往往是用来掩饰某种更深层、更自私的需求,云真的需求很简单:食物。
他要是死在外面,那自己怎么办?谁给他换水?谁给他加米?
师父他老人家指不定云游到哪儿参禅悟道去了,上次在某个山洞里一坐就是三个月,出来时胡子都结冰了,见到人的第一句话是:“有吃的吗?”听说当时路过的樵夫被他吓得扔下扁担就跑,以为遇到了白毛僵尸。后来师父追上去解释了半天,樵夫才相信他是人,然后很不情愿地分给他半个馒头。
师父回来后跟他们说:“为师这次闭关,终于悟透了人生的真谛。”
“什么真谛?”云真当时很好奇。
“馒头要趁热吃。”师父一脸高深莫测。
云真当时就觉得,师父闭关脑子可能闭出问题来了。现在想想,师父说的很有道理。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自己在追求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结果到最后发现,你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热馒头而已。
他难道要活活饿死在这荒山之上?
不行,他得去找江止。
云真这么想,主要是担心自己的口粮。顺便,只是顺便,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如果没死,就用嘴狠狠啄他两下,质问他为什么不按时回家喂鸟,有没有一点责任心。如果死了,就……就吃光他屋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然后远走高飞。
对,就这么办。
云真扑腾着翅膀,抖了抖一身的膘,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军,只不过这个将军的盔甲是羽毛做的,而且严重超重。
江止最近给他喂得太好了。那些小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又香又甜。云真怀疑江止故意想把他养成一只会喘气的肉球,飞都飞不动,这样就能永远被困在这破山上。
人心险恶,就算是这种闷葫芦,心眼也未必少。
云真艰难地飞出屋子,夜风一吹,差点没把他吹回娘胎。
这秃山一到晚上,就跟换了个地方似的。白天看着只是萧条,晚上简直就是阴森。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呜呜咽咽的,像有几百个冤魂在合唱,云真总觉得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跟着他。
他飞得不高,主要是飞不高。
鸟会飞,不代表所有鸟都飞得高。就像人会跑,不代表所有人都跑得快一样。
飞着飞着,云真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山里怎么这么多活物?一只野兔蹦蹦跳跳地跑过,紧接着是一只獾,然后是一只狐狸。还有只黄鼠狼,鬼鬼祟祟地从草丛里溜过去,估计是刚偷了谁家的鸡,准备跑路。它看见云真,还冲他点了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兄弟,你也是来避难的?
云真正纳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从尾巴尖窜上天灵盖。他僵硬地扭过头,看见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是猫。
一只黄白相间的大狸猫,正蹲在树枝上,两只眼睛像两盏小灯笼,直勾勾地盯着他。
云真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猫。
猫才是真正克他的,他从小就怕这东西,没道理,就是怕。它们走路没声,眼神又邪乎,云真总感觉它们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
这是一种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恐惧,毫无道理可讲。据他娘说,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家里的猫跳上床想跟他玩,结果他哭得撕心裂肺,差点把屋顶掀了。
从那以后,云家就再也不养猫了,连招财猫的画都不敢挂。
现在好了,他变成了一只鸟,猫又成了他的天敌。
那只狸猫缓缓站起身,尾巴一甩,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云真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扑腾着翅膀越飞越高,但他还不太熟练,这里障碍物又太多,飞一会就要掉下来。
“喵呜。”
狸猫一个纵身,朝他扑了过来。
云真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扑腾,勉强躲开了第一次攻击。他在树枝间乱窜,完全没有章法,纯粹靠本能和运气。
狸猫紧追不舍,它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每次都故意慢云真一步,像是在戏耍猎物。猫科动物都这样,抓到猎物之前,先玩会,等玩腻了再一口咬死。
云真一边飞一边在心里破口大骂:江止!都怪你!要不是你,我现在怎么会被猫追着满山跑!我要是死了,一定变成厉鬼来找你!天天半夜站在你床边,盯着你睡觉!
就在他快要精疲力尽,准备躺平任其宰割的时候,狸猫忽然停住了脚步。
它警觉地竖起耳朵,看向远处,然后“嗖”地一声,钻进了灌木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真趴在树枝上大口喘气,翅膀在发抖,爪子在发抖,连屁股上的毛都在抖。
他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猫为什么突然跑了?
难道前面有更可怕的东西?
他抬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往前看,前面的空地上,有两个人在打架。
云真长舒一口气,还好,是人。人总比鬼和猫好对付。
他扑腾着翅膀,悄悄飞过去,落在一棵树上。
不远处,两个人影正在对峙。
一个是大师兄。
他今晚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对面是个蓝衣公子,手持长剑,剑法凌厉,招招都冲着要害去。
云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蓝衣公子就是几天前带人来闹事的谢公子。
云真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两人怎么又打起来了?而且还是在这荒郊野外。这要是出了人命,连个报官的人都没有。
“萧逢之!”谢公子的声音带着怒火,“你当真以为自己能躲一辈子?”
大师兄扇子一摇:“谢兄,何必动怒?你我之间,不过是你情我愿,露水姻缘而已,何必执着?”
谢公子冷笑,“当初骗我上.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云真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这信息量可太大了,什么骗上.床?大师兄居然是这种人!云真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现实可比话本里写的刺激多了。
大师兄一脸无辜,扇子摇得更欢了:“谢兄,此言差矣。我只是没有明说我是男的,再说了,又不是我逼你的,你我心意相通,你当时不也挺享受的么?”
话没说完,谢公子的剑已经刺了过来。
云真看得心惊肉跳。他本来以为大师兄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这家伙打起来还真有两下子。那把扇子在他手里舞得密不透风,谢公子的剑竟然一时半会儿近不了身。
谢公子的剑法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子狠劲,看得出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说:“萧逢之,我今天要是不断你一只手,这事没完。”
云真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断手?这么狠?真是人心不古,睡一觉就要断手,成本也太高了。
大师兄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江湖儿女,本就不拘小节,萍水相逢,互生好感,共度良宵,这是佳话,何必闹得这么难看?你本来就喜欢男人,只是自己不知道,我只是帮你认清了自己。”
“所以你就穿着女装勾引我?!”谢公子咬牙切齿。
“那不叫勾引,”大师兄闪身躲开,“你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都直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当时不是挺高兴的吗?事后还说要娶我,我差点都想答应了。”
云真在树上听得直翻白眼。大师兄这张嘴,迟早要出事。
不,已经出事了。
果然,谢公子听完这话,脸色更难看了。
谢公子的剑刺过来,大师兄扇子虽然舞得花哨,但终究不是兵器。眼看着谢公子的剑刺破了他的袍子,在他肩膀上划了一道口子。
云真急了。
虽然大师兄平时不着调,但好歹是同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砍死。再说了,他要是死了,以后谁来替他吸引师父的火力?
想到这,云真决定出手相助。
他扑腾着翅膀,朝那边飞了过去,一边飞一边叫:“啾啾啾!”
云真寻了个谢公子的破绽,使出了他毕生的绝学——神鸟天降!
高手过招,攻其必救。眼睛这么重要的地方,他总得躲吧?一躲,剑就慢了,大师兄就能趁机逃跑。
计划很完美,云真从树上俯冲下去。
“大师兄!”云真扯着嗓子,“啾——啾——”
萧逢之听见声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要了命了,他看见一只圆滚滚的鸟朝这边飞过来。
谢公子突然发现旁边窜出来一个毛球,也是一惊。那毛球的飞行轨迹完全没有章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根本预测不了。
这是什么暗器?
剑尖转了个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云真。
云真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完了,他这辈子,算是交代在这儿了。他闭上眼,已经做好了变成鸟肉串的准备。
就在那剑尖离他只有一寸远的时候,一道黑影闪过,只听“当”的一声脆响,一股大力袭来,整只鸟都被撞飞了出去。
云真像个被人踢出去的毽子,在空中翻了好几个滚,天旋地转,分不清东南西北。最后,他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云真惊魂未定,抬头一看,是江止。
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一手抓住云真,另一只手两指并拢,夹住了谢公子的剑锋。
他手上用力,“咔嚓”一声。
长剑被震飞,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噗”的一声插进旁边的地里,剑柄还在那儿颤悠。
谢公子捂着手腕,虎口发麻,一脸不忿地看着江止,又转向萧逢之:“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每次都叫救兵!”
大师兄不甘示弱:“谁叫救兵了?我师弟是路过!再说了,你打不过我师弟,是你自己学艺不精,怪得了谁?”
“你——”
江止没理还在争吵的两人,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鸟。
云真正抓着他的手心,两只爪子抓得死死的,整只鸟都挂在他手上,蜷缩成一团,羽毛全炸开了,看起来吓得不轻。
他试着把鸟扒拉下来,结果怎么也扒不动。一掰,那鸟就发出可怜的“啾啾”声。
江止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逢之,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自己解决。”
他走了几步,把手连同鸟,一起塞进了衣服前襟,云真赶紧往他的衣服里钻,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然后,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脑袋上。
江止的动作很笨拙,但力道控制得很好,不重不轻,刚刚好。他的手很凉,但摸起来很舒服。云真从小到大,被他娘摸过头,被丫鬟摸过头,被师姐摸过头,但从来没有被江止摸过。
隔着一层布料,他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不像他,心跳得乱七八糟,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云真忽然觉得,江止这人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想到这,云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如果他现在是个人,这么挂在江止身上,好像有点不太好。两个大男人,抱得这么紧,说出去别人可能会以为他们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就像大师兄和谢公子那样。
还好他现在是只鸟。
云真又往江止怀里缩了缩。
鸟挂在人身上,天经地义!
鸟挂在人身上,天经地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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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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