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镜妖

我将自己修养了许多年慢慢攒回来的灵力消耗大半,神识覆盖我所处的这整个凡世,搜寻到阿恒想找的那个人。

然后用掉最后一丝气力,将几十天前的,能表明那人去向的画面显在破损的镜身上。

阿恒驾着他的驴车出发去京城了。

我看着他离了这个院子,神识便也探不见他的去处了。

我于是将神识散开在屋周围,瞧见院子里的柿树惨白了叶子,在冷风中颤巍巍抖着,寥落下来,堆了满地。

原来已经是深秋。

一天,两天过去,我也记不清阿恒是在第几天回来的。

我只记得外头日升月落,白昼交替了好几个来回。

我只记得阿恒归来那日,他一人哒哒驾着驴车,苍白着脸,没能带回他想带回的那个人。

-

阿恒仰面倒在床上时,铺上还黏糊糊留着前几日下暴雨漏进屋里的水。

他探手摸了摸,后拧拧身上皱巴巴的衣服,裹被子滚作一团,卧着没了动静。

阿恒!阿恒!

我想起他走前地里没来得及收的最后一茬玉米,前几天下大雨刮风时,把它们都给吹得蔫儿哒哒七零八落了。

我想告诉他。

不过我现在不能说话。

阿恒也当然听不见,他窝成一团睡在床上,苍白的脸开始漫上红晕。

阿恒病了。

他脸颊酡红地从床上爬起来,身体小幅度微微打着颤。

我看着他吃力地走下床,一步步艰难地走到木桌边上,伸手拎起茶壶想倒杯水喝,却倒了个空。

阿恒突然咳嗽起来,咳得眼角绯红,像是要将自己整个肺给咳出来。

他皱起眉头,伸手挤压喉咙,拎着茶壶向外走去。

蠢阿恒笨阿恒,就不能消停会儿,好好休息!别走来走去的!

笨阿恒,你照顾好自己。

风从外头刮进来,门轻轻吱呀一声响。

阿恒佝偻着背,缓慢地走到院子里,从井里打上一桶水,然后又吃力地,用比刚才更慢的速度拎着水桶与茶壶,走到厨房里去。

天才微微亮,屋子里头空洞洞的,屋外头也是。

我倘若有心,那么它此时,或许也同样是这样地空落落。

阿恒起了个大早,在屋里头翻箱倒柜好一会儿,最后两手空空站在屋子中间盯着床发呆,半晌才回过神。

他一步一步踱过去坐下,伸手从褥子下面摸出一叠银票来。

这是钦之留下的。

那次阿恒去找他,没带走他离开时留的钱,而是小心翼翼的将它藏到了床垫下面。

不算隐秘的地方。可就连这座木屋都鲜少有人踏足,那钱当然安全。

阿恒摩挲银票卷起的一角,抿唇笑了笑。笑容里苦涩居多,还夹着些我看不明白的东西。

他起身,慢悠悠地往外头走。我想,他是要去找村头那个老大夫了。

阿恒喝了药,上床躺下,却睁着眼盯着不知什么地方,想着不知什么事情。

他从枕头下拿出那叠银票,举起来看着,突然又把那只手背在脸上,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咳嗽,却又边咳边笑。

阿恒,你别笑了!

我想这样告诉他,可他听不见。

隔天他又想往外走,也许是想去县城,毕竟他将他的驴车赶了出来。

我想同他一起去,便施了法,“铿锵”一声将自己摔下桌子,引起阿恒注意。

阿恒将我捡起,他用手抚过我残破的镜面,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抿嘴将我揣进怀里。

阿恒进县城后,径自去了钱庄,将一张银票换成碎银,又去药铺买了药,骑上驴车回家了。

只是他还没有出城门,几个混混打扮的人就拦住他了,其中一个呵呵笑着,说,老大,就是这小子,他偷了我的钱,可有这个数——他比了个五——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五两、五十两、五百两还是五千两。

不等阿恒反驳,那些人一拥而上,粗鲁地一把将他拽下了驴车,围住就他揍下去。

闷哼声、辱骂声和拳头落在皮肉上沉闷的捶打声此起彼伏。阿恒想反抗,却又被人拽住打中下腹,狠狠一脚踹倒。

他挣扎无能,反抗无果,只好咬着牙蜷起自己,默然生受了这一顿毒打。

而我除了看着,除了在心底拼命咒骂,什么也做不了。

阿恒路过村口时,去了一趟那个老大夫家。

他被那群混混围攻的时候,别的都没护住,只有手心里死命握住了一块碎银。

那时他狼狈地匍匐在地,为首的混混抬腿狠命踹他一脚,将阿恒买的药全糊在他脸上,一把拽住阿恒头发将他拎将起来,笑着道:小子,那两银子就当爷几个赏你的,下次手脚放干净点,懂吗?

他说着和周围人齐笑起来,还要伸手拍阿恒脸颊,把他掼到地上,而后在捕快来前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阿恒没能见到老大夫,有个小童站在门口,他见阿恒来,没好气地伸手拦他。阿恒只将那两银子递给他,什么都没说地转身走了。

等阿恒走出好远,我听见那小童嘲骂道:那个断袖的死穷鬼,就知道来师傅这里讹药材,也就是师傅心善,幸好这次他去邻村出诊了,从前到现在拢共凑起来,这点算便宜他,看他那副样子,最好别来了……

我知道阿恒听不见的,可心里不知怎么,慌得很,一路上便不停地同他说话,见着他脸上的淤青,心突突直跳,翻出酸涩来。

这是难过。我在难过。

阿恒,疼不疼啊?

我知道肯定疼,而且疼得要命,这话就是白问,何况他也听不见。

可我就是想问上一问,仿佛这样,我就能为我的无能为力找一个借口,叫心底的难过减轻一些。

我知道的,阿恒肯定痛死了。

后来阿恒没再出过门,药也早早喝完,他却只是待在家里,饿了吃一点头天的冷饭和菜,吃完了再烧,冷了也不管。有时一顿饭可以吃好久,因为他不怎么去吃饭,也不管那饭是不是馊的。

晚上,只要外头天黑下去,他不点灯,倒头躺在床上就睡。

我记忆里的那些夜晚,除了依稀能看见的屋外的月光,只有阿恒蜷在床上,耳边是他不停不停的咳嗽声。

蠢阿恒!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可我能做什么?

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跟他说话,一遍一遍地询问他。

阿恒,昨天外头下雪了,风特别大,把你后院的小茅屋都给吹倒了。

阿恒,要去吃饭,你不要老是坐着发呆。

阿恒,饭都馊了,你要煮新的才行。

阿恒,小驴快要饿死了,你是不是把它给忘记了?

阿恒,一定要记得喝药。

阿恒,阿恒,不要那么早就上床睡觉。

阿恒,你点一点蜡烛吧。

阿恒……

阿恒,那次你去京城,有没有找到钦之啊?

“小、小铜镜?”

阿恒用手虚捂着唇,那阵凶猛的咳嗽接近尾声,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仰躺在床上,嗓音粗粝低哑,愕然喃喃又道:“小铜镜?”

阿恒?

阿恒能听到我说话了么?

阿恒低低笑出了声,他甚至笑得眼角泛泪,笑得又不停咳嗽起来。

黑暗中,他的那一双眼睛笑得亮晶晶的,我知道那是眼泪水润的光泽。

月光顺着窗框爬进屋里,将斑驳墙壁上贴着的红喜褪成惨白,阿恒眼也不眨地睨着。

他还在笑。

你不要笑了。我说。

“……好。”

他应我,抬手想去擦眼角的泪花,又好像没有了力气,轻轻抽动了一下手指,半晌才将手抬到眼睛旁,去拭眼泪。

他终于不再看喜字。

“药早就、喝光了,所以没能按时喝……”

“对不起,我把、把阿毛忘记了……我应该,把它送走的。”阿恒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抖,“这样它就不会饿死了……”

然后他顿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跟我说话了:

“小铜镜……京城很大,人很多,很热闹,我没、没看见什么别的,只不过,只不过那一天十里红妆,红艳艳的,真好看啊。”

他说:“真好看……”

我又想起了那晚憧憧的烛影,大红色的喜服纠缠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阿恒那个时候也在笑,也笑红了眼睛,也笑出了泪花。那个时候是高兴。

你说真好看。有你和钦之成亲那天晚上好看吗?

阿恒没有回答我,他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眼角蜿蜒下一道水痕。

他的胸膛不再起伏。

我看着阿恒睡着的样子——我知道,从他答我话时我就知道,他如果闭上眼睛,就再不会睁开了。

心里好像更加难过了,一种名叫悲伤的东西涌了出来,淡淡的并不非常浓烈,但紧紧绕在我心头,硌得慌。

阿恒的魂魄从他的身体里飘出来,浮在半空。

他低头看了看铺上的自己,又怔怔地望向四周,茫然地沉默着。

黑无常突然出现,要去勾阿恒的魂。

我看着阿恒,他的灵魂仿佛在无声恸哭,想了想,从身体中剥出一份福泽,送进了阿恒的魂魄里。

黑无常被涌动的异象惊动,蓦得朝我这处看来。

“镜妖?不,不对,味道不对。奇怪……”

他喃着奇怪,手头毫不犹豫向我打出一道法决。

一股奇异的温暖瞬间笼罩了我的镜身,久旱逢甘霖也莫如是,镜面裂处长久的失落与麻木被瘙痒取代,那一瞬间,我终于感知到了身体缺离的其余部分。

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

像是闻到了无比嫌恶的气味,黑无常皱起眉,飞快抬袖掩住口鼻。

“你这镜妖,”他又似乎认为我是镜妖了,“做了多少恶,身上有这样浓恶业的臭味。”

我没有搭理他。

他飞快抛下勾魂索,双手捏决,数十道夺命法决如雷电向我狂射而来。

一瞬,却只如江河汇入汪洋,没引起半分波澜,反而令温暖愈加多席卷了我,使我浑身都暖洋洋起来。

黑无常不知内情,“咦”了声,见术法无用,思量了片刻,竟是走上前伸手想要将我拿起来。

他使了大力气,额头跳出青筋,额角冒出细汗,惨白的脸更加惨白,唇上连血色也没有了。

桌上的我纹丝不动,在他手中仿若有千钧之重。

他拿不起我。

他的袍角垂在我身上,我嗅到了袖里乾坤内涌动的清香,那味道浓郁至极,直逼灵台,我没忍住将神识探了进去。

神识探进去结界破开的一瞬间,黑无常警觉掐指来拦,却被我的神识烫得立刻缩回了手。他阻拦不及,袖里乾坤中的灵物全被我一股脑吞进了镜身里。

这次,我终于可以化一个灵魂状态的形,同阿恒一样,成了个阿飘。

“我的年俸!”黑无常怒瞪向我,指尖气得发抖,青白的面皮这时候终于有些见红。

我无辜回看他。

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画面,消失得太快只来得及看个囫囵,心念却是一动。

于是慢慢抬起手,学着画面里看到的,将手指戳在下眼睑,指头一拉,眼珠一翻,舌头一伸,冲无常做了个鬼脸。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铁面虬髯的钟馗,而非面皮惨白的无常,总之那是一张青红交加非常多彩的脸面,一张血盆大口中掉出半截猩红长舌,发出“哇呀呀”的大喊向我飞扑而来。

嗯……

他扑不到我。

“啊啊啊啊啊啊!!!”

黑无常气抖着又捏决打我,没作用;又想将我拿起摔打,拿不起;再掏出铁杵砸,砸不坏;火烧、水泡、雷劈……

重复许多遍,天都要亮了。

他瞪我。

我想了想,又冲他做个鬼脸。

“…………”

天光熹微前他气急败坏勾着阿恒的魂魄走了,走前撂下狠话:“小妖精你给我等着!!!”

哦。

走前,阿恒朝着我笑了笑,我冲他挥挥手作别。

毕竟以后就算再见,也不会是如今的阿恒了。

我看了看四周,依旧是黑洞洞的,却也和从前不再相同。

-

阿恒的身体在慢慢腐烂,我也只是静静待在木桌上。不知是他走后第几天,我听见屋外渐渐传来说话声。

有人来了。

是那个老大夫和他的徒弟。

我听见老大夫教导他徒弟,声音里是满满的不认同。

他是个心善的老头,这一点我知道,但他的这份好心来得太迟。

我听见他徒弟反驳他,说可是师傅,那个许恒,他上次请您过来看病,后来不管不顾就那样放您一个人回来,这里路又不好走,您差点摔着了,他、他……

其实没有谁错了,只是各人意见相左,看法不同而已。

老大夫叫来了村长。

这个村长,算是这个村子里对阿恒好的少数人之一,之前他儿子成亲,在众人对阿恒避之不及时,他却依然如旧。

这些暂且不提。

他们将阿恒草草掩埋了,立了一块碑,让阿恒入土为了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吞吃了黑无常的灵物后,我浑身暖融融,困乏得想要沉睡。

但是我忍住了。我在等。

我不知道自己这等是为的什么,或许是为一个结果。

-

那一天阴雨绵绵,空气闷得让人心慌。这人迹罕至的小屋外头响起一片嘈杂声。

是钦之啊。

我看着那个面色冰冷的男人,他站在阿恒墓前,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紧紧望着阿恒的碑。如果不是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的话,说实话,除了那张像钦之的脸之外,我再看不出任何一点他是钦之的痕迹。

雨水砸在他的衣袍上,屋外有几人围着他,渐渐没有人说话了。

他静静地在那站了会儿,直到身边人提醒他,他才仿若惊醒般回过神来。

主子。

他闻言转身,毫不犹豫迈步离开了。

我看着新换墓碑上那行字迹,阿恒等了那许久,也不知这样足不足够。

赵懿之夫。

哈。我想着,渐渐陷入沉睡中,不知下一次醒来,又会是什么时候。

……

“啊!”

“嘘,别这样毛手毛脚的,小点声。”

“少、少爷。”小厮揉了揉自己被磕痛的脚踝,没去注意是什么把自己绊了一跤,因为他家少爷没给他这个时间。他赶忙追上前去,“少爷,咱回去吧,要是让老爷知道了,他可得扒了我的皮。”

聂时往停下来,转身似笑非笑望着他:“嗯,你说什么?”

“没、没有……可是这片林子吧它……”

“闭嘴。”

“……”

二人身影渐行渐远,渐渐消失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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