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洛珩

军队的马停在门前,将军从马上下来,披着一身银光,半跪行礼于府门前:“孩儿不孝,多年未曾归家,让母亲挂怀。”

洛老太太眼中的柔和不知何时被敛去了,此时又是那副严肃端正的模样,她拂开了李嬷嬷的手,亲自走下台阶,将手缓缓地覆上那人沾染过风霜血雨的银色铠甲,“忠孝想来难以两全,非是你错,我知......”

紧接着,她托着那人的手,扶他起身:“你做得很好。”

洛老太太的面上终于带了隐约的笑意,但围观百姓却在此刻不约而同地对方才的场景产生了一丝怪异的感觉。

按理说,“母慈子孝”该是世人最为推崇的家庭状况,可亲眼见了,却觉得那两人的动作神态中所表现出来的,并非是母子,而是......

“君臣。”洛知卿嘲讽地想道。

洛老太太的将军位置坐久了,身上还带有着位高权重者的说一不二的性格,压根不知该如何做一个母亲,若以她比作君主的话,定然是个独断专行的暴君,不然洛知卿母亲与父亲又怎会到这个地步。

也不知洛珩有没有感受到众人心里所想,但他起身后还是照样恭顺地问候:“母亲近来身体可还好?”

洛老太太点头:“还好。”

“将、将军......”

洛珩似乎没听见周氏的声音,继续问道:“那家中一切还好?”

洛老太太:“嗯。”

周氏满面通红,但还是咬了咬唇,继续开口:“将军!府中准备了饭食,是否......”

洛珩随着洛老太太向府内走去,他像是压根没看见旁边有人在说话一样,神态自然地询问着家中琐事,跨过府门,但下一瞬,他的这份自然,却突兀地,停住了。

他的目光穿过周围一群行礼的人,落到了一个少女身上。

那少女罩着一件大红色斗篷,斗篷上有金色细线,勾勒出几朵不知名的花,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露出下面光洁白皙的额头,与......两条长短正好、弧度适中的眉。

有人曾与他说——

“我们的孩子,眉毛不能太长,长了显得英气刚强,但过刚易折,不好,也不能太短,短了显得温和柔软,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也不好。”

那时他笑她对未出生的孩子太过严格,却没想到,当那个女孩降生时,当真如那人所想一般,不过分英气,也不过分软弱。

“一......”他开口,嗓音却如同哽咽时一般断断续续,“......一一?”

那少女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将目光准确地与他相对。

不动声色对于纵横沙场的将军来说太过容易,因而几乎没有人能够看出,那人平静的神态下是一副怎样战栗的灵魂。

他五年前领兵前往北境镇守,因而世人总是因为洛府的变故发生在同年,其实并非如此。

其实从七年前薛秋时身死开始,这个家,于他、于洛知卿来说,便已经分崩离析了。

洛知卿恨他,他知晓,因为他也恨自己。

所以在她弃了他送的红缨枪、又将他拒之门外之后,他这个懦夫,便开始逃避,开始想方设法地离开京城,离开这个令人肝肠寸断的伤心地。

他愧对她的女儿,于是在遥远的北境日日祈求,希望时光能愈合她心里的伤口,给他创造一丝原谅的可能。

但他错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会愈合,但令伤疤消失,太难太难了。

他其实只是成全了一个软弱的自己。

于是他用了五年,终于明白,终于想要弥补,马不停蹄地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却发现,他这个软弱的、令人不齿的父亲,仍能够得到那个可怜女儿的迎接吗?

他奢望一般,小心翼翼地开口:“一一,你.....”

——你原谅我了吗?

洛知卿闭上眼。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来的这句话,连带着梦中破碎的场景,一同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看到梦里的自己未曾回话,眉眼之中嵌着的一丝淡漠,像是一处寸草不生的田地,那样贫瘠,好似外界的任何事物对于她来说都是多余的,连回应亦是没有必要。

于是对面那人眼中的光芒渐渐消失了,他就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再没能接近一寸。

一直到死。

“一一,你原——”

“父亲,”她睁开眼,于恍惚的梦境中脱身,身心都落到实处,真切地感受着对方的谨慎小心,而后她将语气稍稍扬起,眸中蕴着浅淡的柔和,一字一顿道,

“欢迎回家。”

那柔和太少,只是汪洋大海中吝啬的一滴,但于常年跋涉于大漠的将死之人来说,却已是至真至重。

他跨过三步的距离,弯下身,颤抖地将手一点一点放在那人的头上,他红着眼眶点头道:“好......好,我回......回家了,爹爹再也不离开了......”

洛知卿不再说话,却并没有制止对方一下一下摸着她头发的动作,她垂着眼帘,模样看起来有些乖巧。

不满于洛珩的偏宠,洛长清皱了下眉,却在开口时也装出了一副可爱乖巧的模样,抱怨道:“爹爹眼里只有大姐,我和二姐都在这里站半天了呢!”

洛长清的声音一下子拉回了洛珩的心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想要掩盖住面上的神色。

就在此时,洛长墨笑道:“父亲一会儿还要进宫面圣,还是先进去将铠甲换下洗漱一番,别在这门口站着了。”

“好。”洛珩笑着应了,下一刻,他的手似乎想要伸过去牵她,可未等洛知卿有任何回应,他又自己收了回去,掩饰一般地拭了拭铠甲,而后率先转过身,携着洛老太太向后院走去。

洛长墨话音一落,周氏便瞬间涨红了脸,只因她忘了回京的将领都要立刻进宫,她竟还让人坐下吃饭,无怪乎洛珩连看都不看她!

但她准备饭食的时候压根没人提醒她!

周氏一时间是又尴尬又委屈,也不好意思再往前凑,眼见众人都往后院去了,她才跟在后面慢慢挪了进去。

送了洛珩与洛老太太回到正房之后便没了小辈们的事,洛知卿与洛长墨一道向西走去。

按理来说,东厢房才是长子长媳的住所,薛秋时在时洛府也确实是这么安排的,但等她逝世,洛珩离家,周氏便明里夸东厢地理位置好,暗里闹着争夺东厢之位,洛知卿不堪其扰,便直接搬去了最西边的竹楼——曾是洛以风以及洛珩练枪的地方。

而洛长墨年少时虽未曾明着与周氏作对,但也到了一见面就恨不得将白眼翻上天的地步,因而二话不说也跟着洛知卿搬了过来。

虽然看起来于礼制不和,但从环境来看,西厢倒是比东厢安静许多,正趁了二人的意。

从正房向东西厢去的路上各有一条长廊,两侧通透,相连的红木柱上方有一尺高的木质雕花屏风,上面雕刻着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或是历史典故,由于站在长廊的一头望不见终点,只能看见绵延不绝的雕花屏风,因而这两条长廊被洛以风命名为“云蔓”。

洛知卿抬头看了看她面前的那幅雕花,只见整幅画面的低端是一片火海,左侧是嘶吼冲锋的起义民众,右侧是惊慌逃窜的达官显贵,明明穿着神态泾渭分明,却被耀眼的火光奇迹般地融为一体,框在了一幅画面中,分毫不显突兀。

她很久都不曾仔细看过这幅画了,此时看去,竟是有了些陌生之感。

她记得,这幅画描述的是——

“四分陆梁。”

洛知卿回过头去,洛长墨的目光也正落在这幅画中,他看着整幅画面最右侧抱着书画琴棋逃窜、却还一副光风霁月模样的男人道:“一百多年前,大一统的陆梁国走到末路,最后一任君主陆意华于琴棋书画造诣颇高,却在政治一事中昏聩无能,致使民怨四起,怨声载道,早已有起义意向的民众在此时揭竿而起,最终将陆梁分割,成了南疆、北狄、西燕,以及陆梁所剩的一部分——后梁四国。”

他指着画面上那个男子,“这就是陆意华,”又看向洛知卿,笑容包容而无奈,“想起来了没有?”

洛知卿面上不可抑止地浮现出了一抹尴尬,她也想理直气壮地回一句“我没忘!”奈何记性如同捡了芝麻忘了西瓜的熊瞎子,实在没有理直气壮的勇气,于是只好点头小声回应:“嗯,想起来了......”

洛长墨握拳抵唇笑了下,见洛知卿面上尴尬之色缓解了些,才又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了?”

洛知卿将目光从雕花上移开,看向他,“我以为大哥有话要对我说。”

洛长墨讶异一瞬,随即释然。

那人对于旁人的神态一向敏感,他竟是忘了。

两人又抬步穿过长廊,沉吟片刻,洛长墨道:“冬日里的竹楼,住着冷不冷?”

洛知卿脚步一顿,扭过头看向他,纵然极力掩饰神色中的奇怪,但也没能止住语气里的迟疑:“大哥方才不是......去过了?”

洛长墨:“我方才真的刚到,没来得及进去。”

洛知卿又看了他一眼。

这次不等她说什么,洛长墨也能感受到他自己话里的古怪了。

方才没去,那过去数年的冬日,他都没去过吗?

这是什么痴傻发言!

叹了口气,洛长墨直接道:“我是想......你介不介意再拥有一个丫鬟?”

“嗯?”洛知卿停下来,“为什么突然给我增加丫鬟?我这里不缺啊。”

况且还只增加一个?

“前几日处理一宗案件,那案子里的受害人父母双亡,无处可去,我看她可怜,便萌生了让她来洛府当丫鬟的心思,”他顿了顿,又道,“但放在府中其他人那里我又不放心,所以才想着问问你,介不介意听竹苑多一个人?”

听竹苑的丫鬟与仆从全部加起来或许也不足东厢房那边三小姐或是四少爷的二分之一,但人贵在精不在多,因而这么些年纵然受到周氏明里暗里的刁难,洛知卿也懒得在这方面提出什么要求,洛长墨对于没有威胁到她的事更是由着她去,今日突然要往听竹苑里加人着实是让她惊讶了一阵。

况且......

“大哥,你知道,入了洛府当丫鬟便是要交了卖身契,就算我再如何对她好,她的身份依然是奴,那不是自由身。”洛知卿皱着眉,面上满是不赞同的神色,“你若当真怕她无处可去,不如将她安置在济仁堂,那里的老大夫医者仁心,必然不会欺负了她。”

薛秋时是医女出身,嫁入洛府定居京城后偶尔也去济仁堂帮衬一二,那时洛知卿或是洛长墨也会在傍晚叫她回家,因而其中的大夫与他们二人都还算熟识,若是他们开口,那里的人想必是不会拒绝多一个小药徒的。

只是她思考得这么多,洛长墨沉默片刻,却还是道:“不行。”

洛知卿蹙眉:“大哥?”

“不是我不想,只是那受害人......”洛长墨顿了顿,叹息一声,“她所涉及的案件极为复杂,我不好多说,总之,她如今对谁都不太信任,除了......我。”

洛知卿愣了愣,懂了。

那人受到的打击太大,想必是只有帮了她的洛长墨才能让她稍稍放心下来,没不会让她整日提心吊胆,担忧害怕。

“但你知晓,我身边从不设丫鬟,都是小厮。”洛长墨想了想,补充道,“不太方便。”

“这样啊......倒也——”洛知卿正要点头,斗篷上的细小绒毛挠着她的脸,她又迟疑了,“但我终归不是大哥,她在我身边......”

洛长墨:“这个无碍,我已与她提前说过,她同意了。”

洛知卿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古怪神色,但她没再发问,反而笑了笑:“大哥非要将她送到我这里来也不是不行,但有个条件。”

她话音里罕见地露出了一丝俏皮,洛长墨颇有些诧异,问道:“什么条件?”

“大哥帮我一个忙。”洛知卿道。

洛长墨看向她:“嗯?”

洛知卿缓缓道:“我想知晓大理寺内有关恭王的全部记载。”

洛长墨如今为大理寺少卿,乃是大理寺的二把手,大理寺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他应当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即使是对外称为秘辛的存在,洛知卿也相信,以自家大哥的性格和能力,他绝对会将那层遮着的布扯下来,一探究竟。

只有握在自己手中,他才会放心。

也因此,洛知卿敢将这般看起来极为危险困难的事情,对他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果然,听了这话,对方面上神色没什么太大变化,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洛知卿笑而不答。

这是她不想回答问题的一贯态度。

洛长墨看了她半晌,最后皱了下眉头,叹道:“好罢,成交。”

我是没有感情的发文bo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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