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寒泉寺的山路上一贯平坦,只是近来的冬日里落了雪,出了太阳之后气温却不升反降,雪尚未化开,冰已然结上,便使得这条路愈发难走起来。
向着山上而去的这列马车中,其中一辆不知车夫是否走了神,令其打了个滑,整个马车突然一阵激烈的晃荡,在马儿的嘶鸣与车内丫鬟压低声音的呵斥中,马夫心惊胆战地忙活了好一阵,终于再次使得马车平稳下来。
那丫鬟轻舒了口气,放下帘子将身子收回车内,回过头,却瞧见原本在车中小憩的少女已然醒了。
“小姐,你醒啦?”
丫鬟扶着那人从座位上起身,将鹤色狐裘披到她身上,又将手炉塞进她手里,这才有些气鼓鼓地道:
“辞叔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往日也没见他将车驾成这般模样,旁的车都没有问题,偏偏我们这辆打了滑,出了丑不说,昨夜小姐为了今日入寒泉寺本就没有睡好,此时被惊醒,怕是会头疼的!真是被气死了!”
丫鬟说了一通,猛然想起自家小姐平日里教导的“宽以待人”,又唯恐那个车夫听了去,驾车驾得更差,忙又道:“哎算了算了,下雪也是没法子的事,要怪就怪那周氏非要撺掇老太太这种破天上山,不知安得什么心思!要让奴婢知道了,奴婢非要——”
“……依斓?”
对面那人轻轻柔柔的一声呼唤立时让这丫鬟即将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转成了一句脆生生的应答,又向对方看了过去。
那女子当真生得极好,肤白胜雪,朱唇皓齿,双眉修长,却并不显得凌厉,反而如冬日里寒风枝头的红梅,在雅致与风韵中隐隐藏了一抹坚韧。
随云髻中插着的步摇流苏垂下来,随着马车微微晃荡,将那人身上的美渲染得更加淋漓尽致。
倾城国色,不外如是。
瞧着对方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并不说话,依斓只道是这人还未睡醒,轻声问道:“小姐可要再睡一会儿?还有一刻钟才到寒泉寺呢!”
……寒泉寺?
纵然洛知卿本身并非蠢人,但对于眼前这种状况,即使是呆怔了这么长时间,她也依旧是一头雾水。
她不是……死了吗?
天地间六界并行,人界之人死后魂魄一律归入冥界,她都已经幻想着能否与判官商量着下一世投个好胎,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姐!你怎么了?!”
放大了数倍声音的呼唤声终于让洛知卿稍稍回了神,她看了看对面无奈又挫败的小丫头一眼,并未回话,而是侧过身,慢慢挑起了车帘。
微有些阴沉的天色下,一棵棵枯树载着尚未融化的积雪缓缓地后退着,其中掺杂一两点寒梅的红,像是对上山之人无言地恭送。她稍稍探出头去,在前后的马车上能清楚地瞧见车厢外面挂着的鹅黄流苏——那是洛家的标志。
“你方才说……”洛知卿回身坐好,将帘子放下,看向对面的人,“我们要去寒泉寺?”
依斓点点头:“对啊!还有几日便是春节,按照我们大魏的传统,撞钟祈福可是必不可少的活动呢!”
顿了顿,她困惑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洛知卿却没有立刻回话,她垂了眸,看着手中那能感受到实质的烫金手炉,开始怀疑前不久刚刚经历过的死亡,是否只是噩梦一场。
洛府唯一一次冒着未化开的冰雪上山,在寒泉寺撞钟祈福,是元景三十三年年末,她一十五岁。
而梦中她死时,已是一十八岁。
虚惊一场的认知让人太过激动与欣喜,以至于洛知卿即使捧着暖炉,手却还是如同被冻僵的人一般,止不住得发起抖来。
纵然已能坦然赴死,可若是将生的机会放在眼前,谁又会选择放弃呢?
这样的机会,如同绝望之时乍然冲破黑云的天光,刺得她眼眶泛红,猛然涌起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她还没死,从未发生过那三年的束缚与禁锢,仍旧拥有能够遍览山河的自由。
真好。
“……真好。”
依斓迷惑不解:“什么真好?”
洛知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拼命将眼前的模糊忍了下去,温温笑了,“这里有你,真好。”
梦中依斓随着她嫁入王府,待她病中发现情况不对时,依斓自告奋勇想要为她向大哥报信,可宇文翊既然有困住她又不被人发现的自信,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小丫头逃得出去呢?
她没拦得住她,也再没有见过那个执拗又衷心的小姑娘。
思及此,洛知卿动作一顿。
这梦中的场景到底皆为荒诞,亦或是种暗示?元景三十三年尚且平平无奇的宇文翊,当真会如梦中一般,是个心有城府、心思深沉之辈吗?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马车停了下来。
寒泉寺到了。
依斓将她的鹤色狐裘系紧,扶着她下了马车。
天色不似往日晴朗,伫立在山中的寒泉寺在周围枯枝落雪的包裹下,于清幽静寂外又添了一丝森然,日光透不过乌云,从大门处向内看,整个佛寺都是黑黢黢的,倒是令人无端觉出一阵不安。
“姐姐。”
甫一听见身后的声音,她还未曾有什么动作,身旁的人却立刻朝天翻了个白眼,悄声道:“二小姐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那场大梦做得太久,以至于洛知卿几乎都忘了这道声音的所属,经依斓提醒,她才想起来,这种平静得没有一丝情感起伏的声音,是来自于她的二妹,周氏的长女——洛云瑶。
她转过身,见那人不顾身后的丫鬟,三两步走到她面前,面上略有些紧张地问道:“姐姐,方才你的马车打滑,你没事罢?”
洛云瑶比洛知卿小了三岁,与她长相之中的清雅大气不同,洛云瑶更偏向于小巧可爱,只是平日里她这位妹妹并不怎么喜欢说话,倒是白白浪费了这样一幅讨喜的面相。
洛知卿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两眼,却并未看出对方神色中作伪的成分,一边暗自思考着那梦的真实性,一边轻摇首道:“无妨,倒是你……”
她的目光落在那人未曾系好的狐裘系带上,轻轻一叹,伸出手去:“如今天寒地冻,到了外面要将衣服系好,小心受凉。”
对方老实点头应道:“知晓了,姐姐。”
她将洛云瑶的衣带系牢,看对方的脸蛋在毛绒绒的狐裘中白里透着红,可爱极了。
可是梦中最后得知的事却如一根刺卡在她心里,使得她再也不能毫无芥蒂地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像曾经一般。
她须得尽快搞清楚梦境与现实的联系,否则,即使是重来一遭,她怕是也无法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她在这边想着,那边二夫人周氏搀着洛老太太已然与出来迎接的僧人交谈完毕,回过头来见她们还在原地杵着,当即冷了脸,微扬声道:
“这般礼数教养,是谁教与你们的?早知便不该带你们出来,丢了洛府的脸面!”
她的话看起来虽是在责骂她们二人,可视线却只牢牢锁在洛知卿身上,好像这番让她面上无光的事情都是源于她一般。
平心而论,周氏的样貌原本并不差,只是或许因为近些年的心思都放在了争夺洛家主母与护犊子之上,使得她在沉下脸来教训人时总是流露出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直接让人忽视了她原本还算留有风韵的容貌。
依斓面色一变,就要开口,洛知卿却突然将手放到了她手臂上,微微下压,朝她摇了摇头。
而后她走上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失礼了,还请见谅,圆显大师。”
寒泉寺是大魏的国寺,先帝在时,曾多次亲身拜访寒泉寺,听这位圆显大师传经布道,其地位可见一斑。
下车后没有第一时间前来见礼,本就是她的错,无须辩驳。
“阿弥陀佛。”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回了一礼,“佛曰:‘自在’,礼在大小姐心中,无需苛责。”
或许得道高僧便是有这般魔力,不过一句话而已,在那人不急不忙的话语中,愣是能让旁人听出意境深远的禅意,由此更加信服。
老太太便是其中之一。
闻言,她忙点头笑道:“大师说的是。”
方才的争锋就在这一句“说的是”中烟消云散了,周氏最后瞪了洛知卿一眼,转头扶着老太太迈上台阶向寺中走去,依斓气不过,小声哼道:“小姐心善,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可小姐你看二夫人那刻薄的样,每次分明都是二小姐招惹你,结果都算作你的错……”
她还待再说,却被洛大小姐柔柔看过来的一眼堵住了,洛知卿看了一眼身后走近的洛云瑶,朝着依斓微微笑了笑:“走罢。”
依斓闷闷应了,跟在她身后向寺内走去。
甫一跨过山门,便能看见正前方的大悲殿与寺院内圆形的香台。香台半径约有九米,外侧绕着一圈莲花油灯,可供香客燃香,寒泉寺平日里香火鼎盛,香台处长时间燃着一柱柱香,烟雾缭绕,也算是寒泉寺一大名景。
只是今日来的时机不巧,平台内侧只燃着三柱香,看着孤零零的。
洛知卿脚步一顿,有些讶异。
香台内的香一般只由外来香客点燃,一人三根,寺内的僧人不会去碰,也就是说,这样的天气下,除了她们洛家人,竟还有一人也到了这寺中,倒也是稀奇。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停顿,走在旁边的比丘闻声解释道:“就在夫人及小姐来前不久,有三位贵客也到了寺内,如今正在一念堂休息。”
洛知卿的祖父洛以风与颜思阙当年扶持宇文坤元灭燕国立大魏,并受封定国公,若非洛以风自行拒绝爵位世袭,如今的洛家怎么也是个国公府,不过,就算洛以风在元景十年征战北狄时战死,如今洛珩也凭借着自身的军功得了个一品大将军,能在将军府众人面前称为“贵客”的人,想来来头不小。
而这位比丘特意道出了这位贵客所在的一念堂,想必是不想让他们过去搅扰。
只是三位贵客到来,却只点了三根香,这是何意?
但此时明显不好询问,洛知卿便只朝这位比丘点了点头,随着一行人步入正殿。
大悲殿作为寒泉寺的主殿,正中供奉三身毗卢佛,两边供奉文殊、普贤二大菩萨,东西两旁供二十四诸天,因为外面天色昏暗,殿内烛火点得比平日更足,耀眼的光芒将佛身照得金碧辉煌,不可逼视。
按照礼节上过香后,洛老太太要留下来听圆显大师宣讲佛法,考虑着她们小辈应当对此不感兴趣,圆显便派那位比丘带洛知卿与洛云瑶在寺内逛逛,等待午时的撞钟。
寒泉寺并非洛知卿第一次来,想着寺内的僧人一般都并不清闲,闲逛这种小事便不麻烦面前这位比丘了,况且她方才一瞥之下,发现那人的面色似乎并不太好……像是病了。
“如此,”比丘听到她的要求倒也不觉奇怪,毕竟很多前来礼佛的贵人都更喜欢独处,遂向她行了一礼,又指向右方,温声道,“大小姐若有事,可去此方向的禅房寻我。”
洛知卿应下,目送那人向前转过转角,与此同时,身后人道:
“姐姐,我想去看九层浮屠。”
她转过身来,见平日里不爱说话的小姑娘在此时终于变了变神色,不禁有些无奈。
洛家来寒泉寺的次数不少,但洛云瑶次次都要去看一眼九层浮屠,她也不知那九层的宝塔到底哪里入了那人的眼缘,以至于才提起便是一脸期待的神情。
她微微笑了,颔首:“去罢,记得在午时前回到正殿。”
“好的!”
洛云瑶兴奋地点了点头,转身带着两个婢女向着反方向去了。
洛知卿看着被白色狐裘裹着的小身影,心中一时之间突然很是迷惘。
云瑶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有外人在时话并不多,有可能的话甚至一句都不会说,只有在她面前才会真正如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一般,展露自己的情绪。
或喜或悲,都是最真实的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是梦中最后嫁入宫中的云贵妃呢?
见她长时间不动,依斓小心翼翼道:“小姐?”
洛知卿回神,摇了摇头,缓缓向前走去。
她若是想要明了梦境与现实的联系,就得赶快想起来梦中这个时候即将发生的事情,才能作为比照。
可是元景三十三年,在寒泉寺,到底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大事发生呢?
她一边细细想着,一边漫步在山路上走着,依斓觉察出自家小姐好似在思考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路上也不敢出声,只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寒泉寺内的山路平整,积雪被僧人认真地清扫到两侧,一侧堆到围墙角,一侧堆到路肩旁,细看下去便会发现,这两侧堆放的高度与数量都极为相似,似乎清扫者是个极为尊崇规矩的人。
左侧的路肩与其外的密林之中本是一条山溪,但冬日的山上比山下要严寒数倍,那条小溪早已被冻了个十成十,窜来窜去的小鱼更是毫无踪迹可寻,看起来难免有些寂寥之感。
此时的寂寥之感因两人的静默无言显得更甚,依斓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一路无话,只好东瞅瞅西看看,以打消心头的无聊,直到转过一个小弧度的弯,前方一直冥思苦想的人不知瞧见了什么,突然顿在原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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