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这寒冬腊月的,能钓上来鱼才怪呢!”
“本也没打算钓上来,打发时间罢了。”
“哪打发不好啊?非得在这坐着,冰面旁边冷飕飕的,你穿得倒是齐全,我这件单衫,被风一吹简直要对你涕泗横流了!”
对方没说话,低了眸光。
那被称为将军的人以一种颇为懒散的姿态坐在路肩上,两腿放松地垂下,足尖一点一点地触碰着冻得结实的冰面,像是无意识地动作,当真如他所说,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
他身上披着的狐裘垂到了地面,沾了些许角落堆积的雪,染了脏污,他没发现,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脚,细微的动作牵动了手中的鱼竿,鱼线在溪中晃荡了两下,似乎也不在意会否吓跑冰层下面的鱼。
他此时目光垂下,看向鱼线的方向,露出的侧脸半数埋进了蓬松的狐狸毛中,只能瞧见一点如墨笔勾画的眉眼轮廓,那眉长直似剑,张扬瞩目。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顿住了脚下的动作,慢悠悠转过头来。
白色狐裘下露出一段黑色的衣领,再往上,是清晰而硬朗的轮廓,鬓若刀裁,剑眉星目,长发以金冠高高束起,垂下的长马尾落到狐裘上,就如同少年行事,黑白分明。
洛知卿直到此时才终于慢半拍地明了,那位比丘所说的贵客到底是何人了——大魏惊月将军兼信武侯,程西顾。
昔年颜思阙与洛以风一文一武扶持先帝上位,军权自然落到了洛家人手里,十年后洛以风战死,洛珩接过军权,十四年后,当今圣上宇文霍即位,将军权一分为三,一份在她父亲洛珩统领的洛家军手里,一份在皇上亲自执掌的禁军手里,还有一份,在圣上亲自提拔的程周行程将军手里。
元景二十八年,也就是宇文霍即位后十四年年初,程周行于灭西梁一役中不慎中箭身死,帝感念其功,追封信武侯,准其后人五代世袭,程西顾便是在这时袭爵,在后来的五年间平定四处征战,军功一层叠着一层,走到了如今与洛珩分庭抗礼的地步。
这后面虽有皇帝为了制衡军权扶持的功劳,但说到底,还是因他自身的才能出众,毕竟,抛开他的身份不提,如今元景三十三年的程西顾,也只是个一十九岁的少年而已。
混沌的思绪一瞬拨开云雾,过往曾在旁人口中听到的事迹缓缓变得清晰,洛知卿站在原地,遥遥朝对方福身行了一礼。
两人其实并不相识,洛知卿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想起有关两人相交的任何过往,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对方在望见她的一刹那,眼中明显闪过了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那抹神色中饱含的情绪似悲似喜,她看不破。
就在她愣神间,对方已极轻地朝她点了下头,又收回了视线,继续看向那根垂落于冰层中的鱼线了。
洛知卿正在思考是否就这样默默离开的时候,那人旁边站着的人倒是开口了。
“是……洛大小姐?”
这是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男子,肤色虽比时下京中的世家公子黑了些许,却并不难看,反而更显俊秀开朗。
他只穿了件黛蓝色单衫,与身旁的程西顾相比,简直是一个像夏天一个像冬天。
洛知卿正踌躇着,身后依澜识时机上前,小声道:“是王家公子王萧,那个奇葩!”
洛知卿一顿,从记忆里努力扫了一圈后,总算得了答案,她面色不变,从容行礼:“王公子。”
王萧,现下王家家主之子,可惜分毫不在乎自身这棵独苗的珍贵性,宁可离家出走随着小他一岁的程西顾上南境拼死拼活,也不愿留在京城走他父亲安排的文官路,是个不被旁人理解的奇葩。
而这朵奇葩此时笑容中满是惊喜:“没想到在此地能遇到洛大小姐,洛家也来祈福?”
也?
鸦林军早已回京么?怎么她一点都不记得。
心里虽然装着疑问,她面上却分毫不显,只颔首:“是,没想到会遇到侯爷与王公子在此处……”
言至此处,她目光落到程西顾手中拿着的鱼竿上,话音一顿,面上神色透露出些微的怪异来。
而那边背对几人的程西顾像是体会到了她的难以言喻,十分体贴地掀了唇,吐出二字:“钓鱼。”
王萧:“……”
洛知卿:“……”
尴尬的王萧对着礼貌微笑的洛知卿打了个哈哈,决心当做方才耳聋,换个话题。
“今日天气可算不得好,云层低厚,怕是要有雪的。洛府怎么今日来此地祈福?这种天气,上山容易下山难。”
洛知卿默了默,浅浅笑了:“年节前夕,府内事务繁多,好容易有个空闲来寺内祈福,哪里还能顾得上天气如何呢?”
这话虽也有几分道理,但再如何忙能选这样一个鬼天气上山?
王萧总觉得有几分古怪,但对方明显没有回答的兴趣,他也只好忍了下来。
哪知对方的话未完,下一瞬又听她道:“程侯爷与王公子不也选了今日,想来也是因公务繁忙,抽不出空罢?”
王萧心间一凛,瞥了程西顾一眼,见那人面上没什么表情,这才笑道:“是啊!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的人,要是有空闲时间,更得来寺庙多拜拜,好让佛祖保佑我们在来年多活些日子!”
洛知卿听出了对方话里玩笑的意味,也弯了弯唇:“王公子说笑了,鸦林军为大魏驻守南疆,得大魏百姓日夜祈祷与祝福,军中将士定然无往不胜,福寿无疆。”
王萧哈哈一笑:“若当真如此,我倒是能安心留在京城赏花逗鸟,安稳度日了。”
洛知卿心间一动,不动声色地道,“王公子若对赏花有意,今年怕是会失望了,来时见城中梅花一朵未开,实在遗憾,眼下又要落雪,今冬的话不知何时绽放了。”
王萧:“倒也不急——”
“赏花逗鸟,安稳度日,你若是能做得到,王大人也不至于每次到你回来都追着你打了。”
王萧一句话未完,便听见那位一直在旁边老神在在钓鱼的程将军突然开了尊口,且一出口便是揭下属老底。
洛知卿却轻轻敛了笑意,缓缓垂眸。
王萧一瞬无声,良久才轻咳一声,辩解道:“啧,我爹不懂我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抱负,我有什么办法?”
程西顾不再理他,而是支起一条腿,脚下用力,利落地从路肩上站了起来。
狐裘顺滑地垂下,洛知卿这才发现,那人里面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直襟长袍,腰束金色革带,通身再无装饰,透露出一种低调的美感来。
他站在路肩上看过来,锋利的眉如剑入鬓,衬着他的姿态,更显高傲冷冽不可逼视。
可当他从路肩上跳下来,将手中鱼竿扔向王萧,又弯唇看向她的时候,那种高傲便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了面上显而易见的平和淡然,甚至有些和善。
洛知卿愣了愣,心道,真是个奇怪的人。
而这位奇怪的人一开口却更令她疑惑了。
他问道:“方才从这边来的病秧子应当就是为洛大小姐领路的比丘罢,今日这定执倒是忙,本侯听说圆显安排撞钟祈福的人也是他。”
洛知卿一愣,不由自主重复道:“……定执?”
“是啊,”程西顾像是想保持着面容的平淡,但与她对视的刹那,仍是未曾忍住一般,弯了下唇:“那人告诉本侯,他就唤作——定执。”
此话一出,洛知卿脑海中突然白光一闪,整个人定在原地。
梦中,元景三十三年年末,就在他们拜访寒泉寺的这日,那个在钟楼中撞钟时不慎被断裂掉下的横梁砸死的人——
就叫定执!
因为梦中这件事处理的很是随意潦草,关于后续她也不曾打听过,自然对此事的记忆不甚清晰,就连“定执”这个名字还是从到处听取八卦的依斓口中得知。
若这件事仍是如此发生……
沉默一瞬,她轻声道:“撞钟祈福定在午时,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还未曾与撞钟比丘交代,侯爷,请容我先行告退。”
“去罢。”程西顾像是对她的话极为清楚,几乎在她话一出口的下一瞬便应答出声。
他自王萧手中拿过鱼竿,看模样是还要继续,余光见少女身形未动,疑惑抬眸,正撞见对方一副丢了魂的神情。
洛知卿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拾好心情,端正行礼:“多谢侯爷。”
程西顾没再说话,容那人转身,带着自己的丫鬟缓缓离开了。
天色愈发地暗了,明明越来越接近正午,可今日天空的亮度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将整个寺庙笼罩在一股压抑的氛围中。
程西顾站在原地,看那女子的鹤色狐裘逐渐消失在视线中,却也没动。
“原是此时。”
他突地低低出声,弯眸一笑。
可不等身旁的人出声询问,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笑意散了开去,眸色渐深,眉间好似因着天气的原因慢慢浮上一股冷意,饶是全身都被包裹在温软的狐裘之下也无法祛除。
若是洛知卿此时瞧见,定会觉得这与方才那个染着笑意的少年判若两人。
“将军,你在想什么?”
身旁疑惑的声音传来,程西顾眸光一动,薄唇微掀,冷冷道:“我在想我是否该换个副将。”
王萧:“???”
王萧:“将军,换掉我可以,但您得先说缘由。”
程西顾瞥了他一眼,似是极度无奈,下一瞬便捏起了眉心,“一念堂后面便有梅花盛开。”
王萧一怔,反应过来后便是神色一肃:“她在打探我们出现的时间?”
寒泉寺位于山上既然有梅花盛开,山下的城中又怎么可能一朵未开?
那人分明借此打探他们是否去过城中,更甚至,是否在到达京城的第一时间进宫面圣。
镇守边境的军队可在年节时分回京,进京的第一时间便要觐见述职,这是规定,若有违背,御史随便一本折子便能治个大不敬之罪。
程西顾其实也没想到对方在这样意外的时间点也能迅速起了打探的心思,不过思及对方所处的环境,便又释然了。
他淡淡道:“到底是洛将军的女儿,轻看不得。”
王萧见他面上没有多少凝重,心下有了底,也开玩笑道:“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在那里,谁敢轻看啊?”
程西顾懒得理他,他看了眼天色,问道:“亭秋呢?”
王叶萧撇撇嘴:“一念堂啊!他连着两晚上没睡光检查尸体了,今早好不容易要休息了,又被你拐到了这儿,这时候还不得抓紧时间休息?”
程西顾点点头,又笑了,只是笑容有些泛冷:
“乌云压寺,真是杀人的好时候啊。”
辣鸡写手还在摸索中,大家看个乐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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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寒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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