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为何今日不走?”
另一边,韩霖一走,封霆便焦躁起来,“多等一日,便多一份危险,大人三思啊!”
“是啊,为何不走?”傅仙儿抬起头,虽然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几分紧张的气氛。
御史台护卫个个忧心忡忡,郁恕君一张张脸望过去,这群人跟自己的时间不长,却已在浙东经历了几番生死。杭州正是浙东势力核心所在,他们的担忧他十分明白。
但他有不得不停一下的理由,他低头望着傅仙儿泛白的脸,又滑到他的手上,傅仙儿修长有力的右手,已是红里透紫,经脉之下隐隐见黑纹游走。
封霆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由一怔,大喊一声:“傅大侠,你的手!”
傅仙儿视力受损,因不知是何毒,他只先运功逼毒,想是此刻右手可怖的很。他伸了伸右手,咧嘴笑道:“嘿,没事没事,待我一会放血驱毒,便恢复如初了。”
郁恕君却不乐观,那周氏兄弟最后喊的那句话犹在耳旁。既然是抱着必死的心而来,这毒必然刁钻毒辣,奔着要人性命去的。傅仙儿能坚持到这里,是因为他有高强内力压着,但若放之不理,也是遗患无穷。
他不敢冒险。一旦离了杭州城,此后的路随时都有危险。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能踏错一步。
“果真能恢复如初吗?”郁恕君道,“若是你中途毒发,怎么办?”
傅仙儿虽看不见,耳朵却不聋,郁恕君的言外之意他听在耳里,不悦道:“郁大人也太不相信我了吧。”
郁恕君挥一挥手,封霆便带着护卫先行离去,只留郁恕君及傅仙儿在地牢深处。
傅仙儿等了一会儿,便听郁恕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师父又不是药神能解百毒,若是中途毒发,御史台一行三十五人,恐怕难逃一死。”
郁恕君把他的忧与惧俱摊在台面上。傅仙儿唉了一声,笑道:“区区小毒能拿我何。你放心,便是毒发,以我的武功也能护你们周全。”
傅仙儿居然肯做到这个地步。方才傅仙儿冲到面前的景象还在郁恕君眼前,那一挡足以褪去他心中所有的怀疑戒备。可傅仙儿这番话却又让他反复煎熬。他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善类,凭何引得傅仙儿如此舍命相陪。他的眼神逐渐冷下去,直把方才还带着温情的氛围冻成冰块。
傅仙儿只听郁恕君冷冷道:“师父,之前我便问过你一次,你未如实回答,如今我再问一次,师父你此生可有所求之事?”
傅仙儿被问得猝不及防,正准备敷衍过去,郁恕君却又截断了他的话:“师父想好了再说。徒儿不是单纯之人,不会轻易受人蒙骗。”
竟是一副疾言厉色之态,这节骨眼上,这人怎么还较真起来。傅仙儿心下百感交集,口中道:“我为何一定有所求?”
郁恕君不愿意怀疑,却不得不怀疑,他望着傅仙儿咄咄逼人:“回京之路艰难曲折,我实难理解,师父为何一路护送相助,甚至舍命相救。别说什么师徒之情,徒儿不相信师父是会被师恩裹挟之人,否则当年玄一真人为何抱憾而亡?”
这话直戳他的心口,傅仙儿气笑了,原来郁恕君一路师父师父的叫着,这些怀疑竟一路都埋在他心底。如今图穷匕见,便要刨根问底,将他底裤都撕掉。过了半晌又心平气和下来,心道他没有看错,郁恕君确实是能成事之人,谨慎如斯,又有城府和心机,该他爬到这样的高处。
半晌傅仙儿道:“我只是希望你活着。”
“为何?”竟是一句逼着一句。
“你活着,会做很多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傅仙儿抬起头,毫无焦距的眼珠扫过一圈,嘴角扯出一抹有些荒诞的笑,“你活着一日,便会杀一日的裴党。这便是我所求的。”
郁恕君不解:“师父难道也与裴党有仇?”
“有仇。”
郁恕君皱眉,一个江湖大侠,武功出尘绝世,却结了一屁股仇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师父武功盖世,何不自己去杀?”
“杀一个容易,杀千千万万却难。”
郁恕君想到至今仍记在许多人心中的凌海宫一战,终于叹了口气。
“好吧,那我便如师父的愿吧。”郁恕君终究退了一步不再深究。
傅仙儿听着话音,露出一笑,仰头催道:“既如此别只顾着叹气,赶紧走,今天就出城。”
郁恕君心里早想好了如何行事,口中道:“不急,师父是为了救我才中的毒,徒儿心里难安,先请了大夫再说。”
那边厢,庄如山也正焦急问着韩霖:“郁大人昨日晚宴上说过,今日一早便要启程,怎么突然变卦了?”
韩霖已与郁恕君商议过,张口便道:“庄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大人不知何时竟中了毒,如今到了杭州,正欲寻一大夫来好好医治,再走不迟。”
庄如山面上只装作不知,惊讶道:“什么?郁大人中毒了!那是该尽在医治才是……不知韩大人可需要下官帮忙引荐几位名医?”
韩霖眯起眼睛,此话竟和郁恕君猜得分毫不差,他忙道:“如此是最好不过了,庄大人是这杭州城的刺史,比我们熟悉得多……下官替我们大人多谢了。”
二人一番寒暄,正欲走,韩霖又试探道:“不知庄大人知不知道,昨夜大牢来了两个刺客?”
“什么?刺客?”庄如山这才真的陡然一惊,“不知嫌犯……”
“无事无事。”韩霖摆摆手,“那两刺客已被护卫击杀了。唉,只是没想到这杭州城守的牢狱之内,也有人胆敢来刺杀。郁大人吩咐下官来问一问庄大人,这杭州城的治安,竟如此之差吗?”
庄如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头急怒却不敢言,若人死在城狱,以御史台的做事风格,他有八张嘴也解释不清。他一边送走韩霖,一边只后悔刚才多封信中未多提一句,勿要在县衙动手。
另一边。
傅仙儿只不住摇头:“庄如山请来的大夫,你也敢用?”他伸手问郁恕君,“剑给我。”
郁恕君便拔剑给他,见他划开右手无名指指腹,黑血顿时直流。
“是做给旁人看的。”郁恕君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傅仙儿的手,浙东一行给他颇多触动,但他不欲多谈,“其实是给师父疗伤争取时间。此毒看起来不似寻常,只可惜药神云游去了,不然也不必如此周折。”
傅仙儿道:“世间又不只有一个药神。”
郁恕君“嗯?”了一声。
“我在杭州也认识几个人,一日时间足够了。”
郁恕君看着傅仙儿,想到他昨日去见的旧友,点了点头,半晌郑重道了声“多谢师父。”这一声谢却饱含良多。
傅仙儿又逼过一次毒,至二人走出地牢,天边已是彤云万里。御史台诸人见二人出来,封霆上来禀道:“大人,韩大人已回来了。”
郁恕君点头,吩咐他道:“你陪着傅大侠出去一趟。”等送傅仙儿二人上了马车,他才反身问封庆:“冷无涯一行剩的是何人留在杭州?”得到答复之后便领着韩霖等人往府衙而去:“我们再去会会这位庄刺史。”
上了车,傅仙儿报了一处地名,便钻入车厢又开始打坐疗伤起来。
封霆独自驾马车,穿过热闹的早市,买了一块云团糕,绕过香客云集的白马寺,一路往街角最深处去。他一边啃着早点,一边心里想着傅仙儿的话。“到了地方,若门前挂的是红灯笼,便可径直进去,若挂的黄灯笼,便是他出诊去了,今日不必再来。”
待到了地方,见门前挂着红灯笼,封霆将最后一口糕点塞在嘴里,朝车厢内道:“谢天谢地,傅大侠,今日挂的是红灯笼。”
他下车拴了马,扶傅仙儿下车,进了这间名叫葛氏药堂的门,却不在前厅停留,只往里头去。
“葛老头,快快出来!”一跨进院子,傅仙儿便叫嚷起来。
一进院子,只闻药香扑鼻。封霆张望了一眼,此处却与药神那里不同。不大的天井里,摆满了一排排架子,架子上又晾满了药草,根本看不见人。
“谁这么不讲规矩,跑到我药室里面来。”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来一个老头,蓬头散发,眼神凶狠。封霆见过药神神采,两厢比较下来,便觉得这位够不上档次。
葛老头一见傅仙儿,顿时更凶:“傅仙儿?去去去,你又来找我作甚!”傅仙儿嬉皮笑脸:“今日我可是直接来找你的,你若不收我,我还去找药神去了。”
葛老头闻罢不由认真看了他一眼,哟了一声,幸灾乐祸道:“小仙儿,你中毒了。”
这说的什么话?封霆忍不住开口:“这位神医,还请帮忙尽力给傅大侠解毒,多少诊金都不在话下。”
葛老头转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啐骂道:“你又是谁?以为人人都似朱成璧,眼里只有银子不成?”
封霆被骂得满肚子火气,傅仙儿将他拉到身后,笑嘻嘻道:“他不懂事,我们葛清潭葛大侠乃云瑶后人,医者仁心,光风亮节,怎能和那个满身铜臭的药神相提并论……我眼睛看不见了,快来扶我进去瞧瞧,我这是中的什么毒?”
这倒奇了,傅仙儿都能被毒瞎了眼。葛清潭又瞪了封霆一眼,扶着傅仙儿往里走,清出一张石桌两张凳子,他一张,傅仙儿一张,急切地摸起脉来,封霆只能忍气站在一旁。
“嘶,小仙儿,你是惹了什么人物?这毒可比五毒散还要厉害。”葛清潭一路将他全身几处大穴摸了个遍,不由心惊。
“周成峰周成望两兄弟。”
葛清潭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又细细将他脉象摸了个遍,方才慎重出言:“我摸了你的脉象,你必定中毒之初,便立即运气将大部分的毒排出体外,以你的内力修为,这不是难事。但即便你一次次放血疗伤,仍感觉体内残毒未清,我说的可对不对?”
傅仙儿一蹙眉:“正是,为何会如此?”
葛清潭道:“因为你还中了一种特殊的蛊毒,名唤噬骨虫。此虫一旦进入体内,不走血脉,而是附到筋骨之上,啃噬骨头而生,尤其爱附在关节之处。此毒之可恶不在短时之间,而是久而久之,筋骨具被其侵蚀,不要说用剑,便是行走都困难,到最后便成了一具僵尸。”
傅仙儿已料到此毒厉害,不想竟如此刁钻。不能用剑,对傅仙儿而言和废人没有区别。那周家兄弟果然是恨他入骨,竟用此法来诛他的心。
封霆站在一旁亦听得胆战心惊,不敢想若是这毒进了郁恕君的体内,日后该当如何。
傅仙儿问:“可有根治之法?”
葛清潭忖道:“若要根治,唯有剖开血肉,行刮骨疗伤之法。”
傅仙儿熟悉药理,知道这是重筑筋骨,再换金身之法。可一旦行此法,别说入京,三年五载他都离不开这座药堂,日日须与汤药为伍。若是除虫不净,那之前所经受的苦痛还需重头来过。他已虚度了四年,如今这时机千载难逢,若再过个五年十年,谁还记得顾念安,记得顾氏满门的冤屈。
他心下将利弊分析得透彻,慢慢道:“既然一时半会也治不好,短时又没什么影响,那就慢慢治吧。我还有些紧要的事,等办完再来找你。”
葛清潭拍桌子跳起来:“你上次也这样说,结果回头就去了药神那里。怎么你也觉得他的医术比我厉害,宁愿花银子去他那里也不来我这?”
傅仙儿放声叫屈:“我说葛大侠,你以为我不心疼银子?上次我来找你,你出诊去了啊!我伤得那么重,还不得不骑了半天马去药神那里,你以为我愿意呢!”
葛清潭重重哼了一声。他本是云瑶医神后人,根正苗红,一向清高。而朱成璧早年被骂是药鬼,盖因他是野路子出身,试药医死过不少人。可到了老了,却是朱成璧混到了药神的名号。
傅仙儿这人,好管闲事,是最不值得同情的。可如今见他星眸如空洞一般,葛清潭又觉得可惜,气呼呼道:“算了,先把你眼睛治好。这么漂亮的眼睛,翻得像个死鱼眼似的。既然进了这个门,别败坏了我的名声。”
傅仙儿嘿一声,道了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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