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柴房新换上的门颤颤巍巍、吱扭扭地晃荡开,扑簌簌落了一地残渣。

屋外漆黑一片,隔着几道高墙,隐约看见远处被灯笼映红的天,想来那边应该是热闹的。

萧亓整个人狼狈不已,身上杂草泥土占了一堆,廉价的衣服破破烂烂,差个破碗就能上街乞讨要饭。

他浑身警惕地弓着,额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努力眯着眼睛看向门口,然而眼睛里似乎进了灰尘,模模糊糊只能看出个影子。

那影子有些懒散地斜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啧”了一声说:“想过你会很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提在胸口的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泄了,放松的同时身上各个感官也跟着回归原位,麻绳磨在皮肉,每一次挣动都要疼上一分,萧亓咬牙强忍,见着那个身影走了过来,蹲在面前,身影变得清晰,也看见了对方皱起的眉头。

萧亓下意识想要将受伤之处藏起来,可现实让他动弹不得,他没想过晏疏会回来——依着晏疏的性格,先前的交代同时也是告别,晏疏断然不会再来关心邹家,这种事太小了,交由一般仙门都能处理,不值得晏疏多费心力。

可晏疏却回来了,为什么回来了?

萧亓有片刻的茫然,以至于手脚被抓住都没反应。

晏疏猜到萧亓可能被抓,但是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缠在脖子上的麻绳染了血色,手脚被捆在身后,整个人像是反弓的虾。

少年原本明亮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东西,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却又无能为力,整个人看起来更可怜了。

手指一捻,麻绳碎成几段,晏疏沉声问:“谁把你捆在这,路上遇到了何人,是……仙门?”

身上束缚一松,萧亓赶忙坐了起来,揉着手腕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自以为动作很隐蔽,然而屁股刚挪了一丁点,先一步被人掐住了腰,之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蓝色的东西被从杂草上捏了起来。

晏疏的表情萧亓看不真切,本来眼神就不好,光线又暗,索性撇过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慌乱过,更没做过寻借口狡辩的事,做起来极其别扭,好好的一张嘴结巴起来:“你,你怎么回来了。”

“嗯,看看你摊的饼,你看这饼长得是不是挺好看?”

萧亓不敢看晏疏,更不敢看那只惨死的蝴蝶,喘了口粗气最后憋出一句:“我眼睛……眼睛不舒服,不,不太清楚什么情况。”

“眼睛不舒服?让我看看是哪里不舒服,你躲什么?”

“我哪里躲了。”

“你都不敢看我还说没躲?”

“我说没躲就没躲,我躲你做什么,你别拉我,我说了我没有!”萧亓用力甩着胳膊,一转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晏疏牵着,之后就听见低笑声,他浑身一僵,连挣脱都忘了。

邹家人估计是怕萧亓跑了,麻绳绑得很紧,嵌进了肉里,如今离了麻绳,皮肉翻起模糊一片,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

也不知道这小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好在没伤着筋骨,只是皮肉伤。

晏疏心里叹了口气,手指在上面一抹,淡蓝色的光在手指下一闪而逝,他说:“我不是神仙,治不了伤,只能暂时止痛。”说完又换了另一只手如此操作。

萧亓停了挣扎的动作,手腕脚踝确实没那么痛了,反而有点细细的痒。

他盯着晏疏的动作有些出神,后知后觉地想要说“谢”,就听晏疏接着说,“不疼就别哭鼻子了,想哭也行,当着面哭,躲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才多大的小孩儿,自尊心这么强。”

萧亓嘴里的那句“谢”算是出不去口,抿着嘴巴很想给晏疏一拳。

风掠过窗缝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萧亓撑着身体站了起来,面色有些凝重。

空气中并无上次察觉到的气味,可是天生的敏锐告诉他,危险将近。

萧亓猜测晏疏回来另有打算,怕他无甚准备,提醒道:“宅子里来了些仙师,道行不浅,大概有分神之境,先是合力破了你的阵,又重新布局于此,你来此处应该已经被察觉了,得赶紧离开。”

晏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少年,他保持着蹲着的姿势,自下而上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萧亓过于凌厉的下颌骨,倒不如平时看起来那么稚嫩可爱。

他猜到会有仙门掺和,未曾想一下子就是分神:“竟有分神之境,当真不可小觑。”

说罢起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外。

修行越往上越难,走到分神之境已是凤毛麟角,堪称天才人物,此等人物竟然甘于与秽岈为伍。

这种“大人物”应该见一见,晏疏想,可惜现在不是时候,他得搞清自己身上的事情,再去处理别的。

事无头绪,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很容易让意图不轨的人钻空子。

上一刻还躺在晏疏手里一动不动的蝴蝶,下一瞬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颤颤巍巍飞了几下才恢复正常,先他们一步出了门。

萧亓死死盯着恢复活力的蝴蝶,晏疏瞥了一眼萧亓,手下发痒,囫囵了一下萧亓的头发,没控制住嘴欠:“没见过活得会飞的煎饼?”

“……”

晏疏先走了两步,见少年没跟上来,回头问:“你的脚现在还可以吗?要我抱?”

萧亓虽是少年,身形却已经比一般人高大,就算受伤了也轮不到抱,背着还好说。

萧亓不欲言语,用行动证明他没残疾,只是刚走了两步伤口又往外渗血,疼是没那么疼了,麻痒依旧不好受。萧亓皱着眉强忍着异样,却在下一步踏出之前脚下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

“晏疏!你!”萧亓怒吼一声,却又怕惊动了别人,这声怒就变得没多少力度,轻飘飘地砸在晏疏的耳朵里变成了撒娇。

晏疏一乐,兜了下萧亓的大腿根,全然不顾被他扛在肩膀上的人有多大火气:“不想以后变成瘸子就乖些,我说了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大夫,身上没有伤药,等会儿带你出去找个地方再好好收拾,那破麻绳上不知道都沾了什么脏东西,万一有虫子什么的钻进你皮肤里,再在你身体里安家生一堆小虫子,一家虫子小心吃了你。”

他原本想说秽岈,但是怕萧亓不懂,就变成了虫子。

前几句话还正经一些,最后显然是胡诌了,但是这些胡诌的话次次都能叫乖萧亓,萧亓果然趴在肩膀上不动了。

晏疏见好就收,笑意挂在脸上没有出声,调整好姿势往外走。

柴房外确实落了阵,晏疏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应该就是那几个仙师落得,算不得多高明,限制普通人也够了,但这点雕虫小技困不住晏疏。

晏疏大模大样地扛着萧亓出了阵,脚尖一点二人直接落在了屋顶。

亏得柴房偏僻,隔着两条甬道就能到围墙外,哪里需要第一次出去时,萧亓拖着晏疏跨了大半个院子出门那么复杂。

萧亓显然也看了出来,这会儿安静得仿佛没这个人。

银色的长发扫着鼻子痒痒的,不时还会刺着眼睛,萧亓瞪着眼看着一动未动,好像那几根头发都是什么稀世珍宝,看一眼少一眼。

几个墙头而已,别说是扛着一个半大的少年,就算扛个几百斤的沙袋,晏疏动作依旧轻盈,然而脚刚落到府宅外墙,晏疏突然停下脚步,一道声音紧跟着过来。

“不知何方仙友到此,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来者是客人,仙师何必如此匆匆,不如坐下一叙。”

一道阵突地凭空而起,紧贴着府邸的墙壁正好拦住了晏疏的路。

“在下佟什,不知仙友如何称呼?”

晏疏背对着人没动,萧亓脸色冷得可怕,却突然感觉小腿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晏疏感受到了他的紧绷,在安抚他。

萧亓原本冲上头的血气瞬间降了,一张脸依旧通红,却不是被气得。

晏疏安抚完炸毛的小孩,这才是施施然转身,看着乍然出现在另一处房顶的身影,内心不住地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不能善了。

他没有放下萧亓的打算,周围暂且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仙师都懂得掩藏气息,万一调虎离山,若是萧亓落入他人之手,可就处于被动了。

晏疏拂开被风吹到面前的头发,轻笑:“仙友算不上,若仙师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或许我们还可以算作擦肩而过的路人,但若仙师执意相留,回头倒是真会多一层关系。”

“是何关系?”

晏疏拍了下肩膀上的人问:“如果有人打得你满地找牙,走哪都得躲着,你一般管这种人叫什么?”

“我没找牙!”刚刚老实了没一会儿的人扑腾了两下,晏疏抓着萧亓的脚踝怕他掉下去,感受着小鬼又炸起来的毛,“我只揍人不挨揍!鬼知道那种人叫什么,你要找茬就找茬。”

晏疏:“你懂什么,我这怎么叫找茬,我这是帮他寻个理由回去狡辩……”

话音未落,周围气息突变,缭绕在周围的风骤然变得凌厉,一道气刃直劈晏疏面门。

晏疏脚下微动,瓦砾未被惊动,他人已经闪到了另一处房檐上,紧接着一声巨响,晏疏原本身处的房檐变得四分五裂。

佟什仙剑在手,气刃再次凝结之际,他面色冷峻,哼一声说:“谁狡辩还说不定,仙友可别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井底之蛙以为自己便是天,仙门千万,仙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

狂妄自大不留后路,这便是这个白发男人给在佟什的第一印象。

佟什出身名门,天资虽非卓绝,却也是佼佼者,叫一句天才不为过,试问能进知名仙门的哪一个称不上天才?而像他这样刚过而立之年就入分神之境的更是众星捧月的待遇,要知道,像他这种仙师,换作普通的小仙门,都可以作为首席大弟子被重点培养。

佟什也是去过仙门大会的人,各仙门佼佼者都有打过照面,却从未见过眼前这一号人——如此不知轻重大抵就是散修。

不过一散修,入不得佟什的眼。

佟什心中轻蔑更甚,气刃如离弦之箭,却未像先前那样有准度,一道道从晏疏身旁掠过,看似失了准头,实则封住了晏疏每一条退路,就在最后气刃擦着耳边飞过之际,一声怒吼冲天而起。

声音响彻天空,竟是一只两人高的狮子凭空而出,站在佟什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

元灵竟是如此凶兽,晏疏眼底的散漫里终于多了一点重视,他如今没有趁手的武器,蝴蝶并非不适合直来直往的打斗,他松手放下萧亓,说:“一会儿别乱跑,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待着,当心被波及。”

萧亓被挂的时间有点长,整个头都涨涨的,他揉着太阳穴这才看见对方人长什么样。

一身白色衣袍倒是挺有仙风道骨之意,只可惜不干人事,模样……也就比“丑的眼睛疼”能好点。

打量完后,萧亓又揉了揉手腕,暗中估量着对方到底到了什么层次,压着声音说:“很难处理吗?”

晏疏看着萧亓一本正经的表情,那股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眼看着就要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那被忽略了好一会儿的狮子冲天一声吼,生生将晏疏的良心吼了回来,偌大的爪子几步就已经掠过多处房顶直奔而来。

即便现在距离尚远,晏疏却也能一眼看见,这狮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目标明确地冲着萧亓而来。

也就是这一刻,晏疏手在空中凭空一划,一道蓝色轨迹应运而生,他半个身子将萧亓挡在身后,蓝光铸成的弓箭被拉成满月,在其之上一支箭蓄势待发。

晏疏的表情还是先前那样散漫,全然没有被猛兽盯上的觉悟,甚至还有闲心和萧亓说话:“从前不知你有没有接触过仙门和术法,如今也算是长了见识,下次就算我不在你也不要慌,哪怕是猛兽,也不过是魂元所化,谓之元灵。元灵和施术者灵魂相通,利弊相承,元灵若受重创,施术者也不会好受,当然施术者若是身亡,元灵同时也会消失。”

咻的一声,箭离弦而去,那猛兽看着又高又笨却异常灵巧,在箭接触到脖颈的前脚下用力一跃,一跳五丈高,然而晏疏却没有抬头。

箭势未减,直奔施术者而去,施术者自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仙剑一挥气刃跟上,此时狮子已从最高点而下,张着大嘴怒吼着咬向晏疏的脑袋。

此等弱小之人竟然也妄想反抗,狮子眼底轻蔑和佟什如出一辙。

按理说由魂元化成的物什,在碰见绝对的强者后会彻底消散,出自白发男人的箭在与之气刃相撞时也确实如常散成星光,星光化成一只只蓝色的蝴蝶翩然而起,美得不可方物。

佟什一愣,紧接着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短暂的错愕后突然大笑起来,他手指蝴蝶:“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以此做元灵,果不其然是散修,除去这些没用的人,如今谁还要此华而不实的东西。”

蝴蝶散发出的蓝光映亮了这片天地,砰的一声巨响,另一处房头尘土飞扬。

狮子巨大的爪子正落在先前白发男子所站的位置,待尘土散尽,那里只剩下巨大的元灵,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佟什眯着眼睛警惕地寻找着消失的男人,可周围除了飞散的蝴蝶以外什么都没有,倒是看见摔在角落的少年,正咳嗽着搬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好不狼狈。

萧亓挥散飘起的灰尘,抬头看向头顶的元灵,而本应该站在那里的人却不知去了何处,他面色一凝,周遭气息突敛。

碎石的尖锐划破了少年人的手臂,鲜血从袖口流下,怪异的是地上一丝血迹未见。鲜血还在流个不停,少年双手攥拳,血进了拳头就彻底没了踪迹,似乎因为少年人握拳过于用力,甚至将血都一起握了进去。

本就漆黑的夜,一个更加不透光的墙角,没人注意到一股浓稠的墨色沿着墙根一点点汇聚到少年人的脚下,之后又像是无数双手顺着又脏又破的裤管向上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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