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眠听到声响后转身,朝两人点头致意后,向屋内的一尊佛像欠身,恭敬道:“柬帖已至,还请先生务必赴宴,下官尚有要务,先行告退。”
裴砚这才注意到,不大的草屋中央竟摆着一尊八尺高的佛像,佛像前的蒲团跪坐着一个枯瘦的背影,佝偻着腰,手里捻着一串长到垂地的佛珠。
佛像两侧是数不清的木架子,上头堆满了厚重的书籍和竹简,就像是把佛堂嫁接在书斋一般,处处透着十二分的诡异与奇怪。
尽管早已天光大亮,供台上的长生烛仍孜孜不倦地燃烧着,细长的灯芯被烧得乌黑蜷曲,烛焰却是很大的一团,偶尔被门外的风吹得摇曳几下,又很快恢复挺拔明亮。
话音落下,国师像没听到一般,仍然维持着捻珠礼佛的动作,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佛珠滚动的“咔哒”声和蜡烛燃烧的声音。
身份尊贵的丞相被这般冷落也不尴尬,顿了顿,确认国师真的不再应声后,深深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裴砚在心里摇头叹息,看来这大周庙堂上,真正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另有其人啊。
林鹤眠走后,一旁的侍从悄无声息地上前,把林鹤眠留下的茶盏收走,重新上了两碗新的,小声道:“两位大人,请。”
裴砚猛然想起还没行礼,忙拉着沈承钧一齐作长揖:“下官裴河清、沈承钧见过先生。”
佛珠转动的声音停了下来,那道背影终于有了动作——国师缓缓抬手,宽大的衣袖顺势滑落,露出缠满佛珠的手,手指微微动了动,示意他们免礼坐下。
两人各找了一个闲置的蒲团坐下,裴砚尝了一口待客茶,茶水入口清淡,行至喉间逐渐醇厚,直至下肚后,茶味才后知后觉地从舌根处泛出,弥漫至整个口腔。
是产自江南的好茶。
裴砚的视线掠过层层书架,最后落在最深处的佛像上。
佛像是大梁民间常见的样式,裴砚从前见过不少,想来周国和大梁的宗教信奉也是大差不差,倒是供台上全是清一色的长生烛,没有摆供品,可能习俗还是有些不同。
只不过……裴砚眯了眯眼,重新望向那尊佛像。
长生烛的高度只有佛像的一半,烛光堪堪映到佛像的下半张脸,佛像的眼睛隐在佛龛的阴影中,裴砚只能看到他浅勾起微笑的唇。
看着看着,裴砚心里忽然一凛。
他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从佛龛以及佛像身体上蒙着的灰尘厚度来看,显然放了有些年头了,可佛像的脸却依旧光洁如新,烛光映在上面,还能折射出些许金光,就算日日差人擦拭,头和身也不可能相差这么大。
况且长生烛多用于为亲人祈福延寿,而国师一生未娶,在周帝登上帝位前一直孤身一人流浪街头,靠算命而生,裴砚没听说过国师家里有病重的亲人。
更何况他粗略扫了眼,供台上的长生烛就不下十根,仔细看看还能发现每一根烛身上都缀满了金色龙纹。
总不能是他自己给自己点这么多,以祈长生不死吧?
“裴御史。”一道低哑的声音把裴砚的思绪拉了回来,伴随着重新响起的佛珠声,缓缓道:“圣像当前,当存敬畏。”
顾不上惊讶明明背对着他的人怎么发现他在干什么,裴砚立即垂下目光,顺从道:“先生教训得是,下官头一次见摆放如此精妙的长生烛,不由得多看了会,还望先生莫怪。”
“哦?”国师来了兴趣,“你懂佛?”
“略懂皮毛。”裴砚微笑着颔首:“先生的长生烛西面三根,恰如君臣民同心同德;东面七根,暗喻治国七政章法;北面和南面各五根,代表‘五戒’以戒规束行;如此内涵深远,想必是先生忧国深切之作,下官敬服。”
一旁的沈承钧闻言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茫然。
倒是国师笑出声来,带着佛珠滚动的声音更快了些,“没想到,还真有后生愿意学习这些,老夫甚是欣慰,说吧,二位所求何事?”
裴砚把捂得温热的手炉放到一旁,起身拱手道:“想必先生已经知道两日后便是咏木宴,因沂水一战大败,不少西北百姓南下逃难,近来城外流民渐多,下官虽已调派府兵布防,但府兵终究不如禁军那般精锐善战,故请先生借五百人手于下官一用,待宴会结束,下官定即刻交还。”
语毕,国师依旧背对着他,捻着佛珠不说话。
裴砚保持着抬手低头的姿势,沉默地等着。
他很清楚,官场上的请求成与不成,不是看态度是否足够真诚,而是看能不能让出对等的利益,或者付出对等的代价。
果然,国师思索了一阵,开口道:“我年纪大了,早就不过问这些事了,你说的什么流民布防,我听不懂,你们若是想要,拿走便是,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我没记错,沂水一战大败是因为军饷丢失,丢到哪去了?查出来了吗,裴御史?”
裴砚眉心跳了跳,这是要他用军饷交换兵权的意思?
且不说军饷并不在他这,就算有,用几日的禁军兵权去换一整支镇军价值连城的军饷,这老贼可真敢想啊!
巨大的贪婪在佛堂和烛光的辉映下显得尤为滑稽,纵然如裴砚此等见惯了各式贪官的佞臣,听到这种异想天开的话还是荒谬得想笑。
看来这桩买卖是谈不成了,裴砚转身想走,却被沈承钧不动声色地按住。
“军饷没有,”沈承钧解下腰间的太尉令牌,上前一步放在案上,“西北镇军一年的兵权,换不换?”
裴砚的目光触及令牌上刻着的金色字时,顿时大惊,连忙把沈承钧扯回身边。
“你疯了?!”裴砚无声吼道:“嫌一份军饷不够多,要给他一年的是吗?”
西北镇军兵权不同于禁军,这支军队是沈承钧一手带出来的,从建立起就一直效忠于西北百姓,打了大大小小不下百次的仗,除沂水一战外从无败绩,深得百姓信任。
由此周帝即位时最大程度给了沈承钧管理西北镇军的权力,包括军饷无需通过批准发放,可直接向兵部索要,兵部需无条件满足。
如今把兵权借给国师,就意味着把国库所有权交予他,予取予求。
沈承钧对裴砚做了个“没事”的口型,安抚性地拍了拍裴砚的手背。
国师招了招手,侍从立即上前拿过令牌,递到国师手上。
金属制的令牌撞在木制的佛珠上,发出钝闷的声响,国师反复端详许久,终于大笑道:“沈太尉如此诚意十足,再不答应,倒显得老夫我不近人情了。”
“不过,虎符现下不在府上,让下人送我不放心,还请两位大人于寒舍歇一晚,明日我亲自把虎符交给二位。”
从京城到此处需要近三个时辰,来回一趟显然比在这等一天要麻烦不少,加上国师说完就把两人请了出去,说是要闭关礼佛,今日都不再见客,两人只好跟着侍从来到准备好的客房。
府上准备了一人一间客房,但裴砚在沈承钧正要关门时眼疾手快把门按住,在侍从震惊的眼神中挤进了沈承钧的房间。
“砰”的一声,木门被重重关上,把外面的侍从吓了一跳。
“一年的兵权,一年的军饷,沈大人,牺牲挺大啊。”裴砚一进门就把沈承钧抵到墙上按住,轻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啊?”
沈承钧头一回被人这么按着,有些不适应,闻言叹了口气,垂眸道:“陛下令我禁足一个月,这个月里太尉令不过是一枚空令,他动不了国库,况且此次擅自离京已是抗旨,若是不堵住他的嘴,丢的就不仅仅是一年的兵权了。”
“我要你跟着来了吗?!”裴砚气急,狠揪住沈承钧的衣领往墙上摁,吼道:“这个月他动不了,下个月呢?下下个月呢?届时国库亏空怎么办?徭役加重怎么办?你去替百姓交税钱吗?!”
沈承钧不答,却反问道:“裴大人也会忧心这些吗?”
“也?”裴砚皱眉,“你什么意思?”
“没事。”沈承钧摇摇头,掩去嘴角的笑意,他握住裴砚揪他衣领的手,拉下来。
“信我。”沈承钧看着裴砚的眼睛,认真道:“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
名曰“陋室”的房门关上后,国师仍维持着跪坐礼佛的姿势未动,淡淡道:“都走了,出来吧。”
一室静谧中,书架后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来人脱下黑色的外袍,露出一身白衣。
“林丞相,”国师闭着眼,慢声道:“你要的太尉令,老夫帮你拿到了,现在,该林大人兑现诺言了。”
褐色金字的令牌静静地躺在供台上,林鹤眠拿起来,在长生烛的烛光下仔细看了看,确认是真令牌后收起来,淡笑道:“还是先生有手段。”
林鹤眠把令牌收好,扫了供台上的长生烛一眼:“先生的长生烛,下官看过很多次,还是头一次得知,连摆放位置都有如此讲究”
国师“哼”了一声,“那小子不过是胡说一通,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外行人了。”
“哦?”林鹤眠奇道:“那先生为何对他如此赞赏有加?”
“胡说归胡说,能骗得过人就是真本事。”国师睁开眼,望着把供台挤得满满当当的长生烛,道:“这个裴御史,不像传闻中那么无脑无能。”
林鹤眠不以为意:“可能是在诏狱里磕了脑子,变聪明了吧,下官倒是觉得,沈太尉同以前不大一样了。”
国师像听到什么好笑似的,大笑道:“利与权面前,没人能忍住,你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林大人。”
林鹤眠配合地笑了两声,又道:“军饷一事,下官定会如约交付先生,但数量过大,转移需要一定的时间,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再帮下官一件事?”
国师手里的佛珠转过两粒,声线辨不出喜怒:“林丞相,做官要讲诚信。”
林鹤眠:“原军饷的基础上,再加五十间商铺。”
国师动作一顿,叹气道:“说吧,林大人想要什么?”
林鹤眠躬身道:“我要您在借出去的五百禁军中,安排一名暗卫,刺杀楚国使者。”
佛珠是这章的m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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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修完了(喜极而泣)
以后再也不敢回看前面的内容了,一看就忍不住修文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就是如果废稿能变成存稿就好了TT
最近多了好多收藏!非常感谢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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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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